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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隔帘听·蛛

傍晚,他们在森林公园慢跑。

入夏以来,他们每天都去。

起初是他建议的。我们需要一些新鲜空气,他说,拉开窗帘,指给她陡绿的森林,和公园上空的鸟。在风中,它们干干净净,有条不紊的。她认为那很好。

他收起自己过去的装备,上网选购双人款的跑鞋、水壶、速干衣裤、导汗带、心率计步器。她知道他从不一时脑热,轻许轻弃,这么投入,就是认真了,便微笑地看着。

他们还没老,但也不年轻了,认识七个月,谈论过结婚的事,他想将来回国,她还要再想想。


森林公园是州立的,历史悠久,但经费堪忧,几近疏野,平日开车穿过并不觉得,跑起来才感到森林浩瀚,公园起伏,大大小小的路错综逶迤,人迹也就缺乏规律,还有奇观,挺有意思。

他们总是先极力跑,也追打,也嬉戏,跑累了,就随机择路,挽着手,聊着天走回来。他们都在附近工作,且就在附近的中餐馆初识,那里涮火锅,两人以上逐次打折。那个工作日的中午,他们只是各自去吃便饭,不想娓娓涮到了黄昏。他喜欢说话,她喜欢听。他讲起回国度假,见故人,游旧园,骀荡的时光,她很羡慕,说自己只是在谷歌地球的实景上点着箭头,十米十米,左转右转地看街拍。他问为什么,她说和亲历没区别的,就像有的人,碰到心仪的人,就去对方所在的城市,把对方社交页上去过的地方都去一遍,然后就回来,一声不响。他拍拍她的头,她像不服小的小孩那样躲开了。

他也喜欢探索新路,她也喜欢跟着。有时走着走着,虫鸣渐密,草木的呼吸凉了,夜已轰塌下来,还没能走出去,他就故意说:

你注意了吗?咱们刚刚碰到的一个人,跟之前进来时碰到的一个人,怎么长得一模一样?他怎么一直在往外走,这么久还困在这里?莫非是双胞胎?

或者说:

你发现了吗?咱们没有一天走的路,看的景色,是相同的,而且没有穷尽。我真怀疑,咱们每天来的,是不是同一个公园?

或者说:

你瞧见了吗?那边那些人,怎么排成了一条队,走得那么整齐,衣服帽子都是灰色的?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往里走?他们要去哪儿?

或者说:

你留神了吗?那个路口和这个路口的示意图,有微妙的差异。难道是故意的?难道走一走,公园就变了?

……

他这样说,她就攥紧他的手,他们就慢慢地走出来。


昨晚下了雨,今天挂着凉雾,他们不知不觉跑了很远,走回来时,又迟迟没有找到出口,于是他讲起了一个失踪的人:

那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院士,姓陈,二十年前,就在他曾经供职的一所国内天文台,研究太阳物理。院士的家离天文台很近,骑车只需十分钟,过一个红绿灯,一座岗亭,就到了。老人上班,下班,自律,自制,像过同一天那样过着余下几千天的人生,直到那个普普通通的早晨。九点钟的学术例会上,同事们苦苦等待发言,陈院士却始终没有现身,联系亲属,说是已如平日正常出门。接下来,报警,公告,立专案组,大规模全方位地排查,鉴于院士身份,政府甚至动用了军队,在周边每一片水域撒下渔网搜筛,几处古池被彻底泻净……

二十年了,活无人,死无尸。

媒体热衷于“人间蒸发”的论调,学界却只字不提“失踪”,在那所天文台的官网上,至今仍有陈院士栩栩如生的照片,生卒年的破折号后没有问号,仿佛他仍在著述,仍在招收研究生,同事为他撰写了履历和介绍,取标题为:《他大步走向太阳》。

他是新近得知这桩旧闻的,遍问师长,人人喟叹幽诡。好事者有猜遭劫、遇害、间谍、偷渡、出家的,还有鼓吹陈院士实为乔装的外星人,于那个早晨隐遁归天的,已达荒诞。唯一确凿的,倒是当年亲历者的口述:上下求索无果后,亲属曾同领导与公安一道求诸当地知名的术士,以期只鳞片爪。术士按《易》起卦,大喝一声,卦示四字,众人看后倒退三尺,瞠目结舌。

哪四个字?她问。

“化——鬼——入——墓”,他说。

她没有攥他的手。


他有些不甘,灵机一动,松开了她的手,疾行几步,忽然发足狂奔。

树黑沉沉的,遮天蔽月,垂露从摩肩的枝条上弹落,前后左右,溅着他。他越跑越窄,自己先怯了,停下来,回头看她。短短一截黯淡的白径,她不在那儿。

他往回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归路总比去路近,拐过弯,他看见她了。她的轮廓在那儿,抬着头,目无所视,如弥望四溢的雾。

他去攥她的手,没攥到。

开个玩笑,他说。

她没说话。

对不起,他说。

她摇摇头。

吓坏了吧?他说。

还好,她说。

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的,她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摇摇头。

原来在国内,她说,我也知道一件失踪的事。

他很少听她讲原来在国内的事。

他没说话,去攥她的手,攥到了。

他们继续走。


那是她的一个朋友,曾经非常亲密。那个女孩和她一样,成长,求学,工作,恋爱,万事如意。后来,女孩结婚了,嫁给理想的人,理想的生活,理想本身,丈夫事业正好,老人安康,他们计划产子,万事越发如意。

于是他们健身,也是傍晚,在附近的森林公园慢跑。丈夫也是有计划但不古板的人,买装备,算路径,跑时认认真真,走时说说笑笑。妻子既兴奋,又欣慰,知道这是长远的事,他们谈论过:一个孩子怎么能够呢?一直呆在国内又怎么能够呢?只此一生又怎么能够呢?

于是那个傍晚,他们跑了很远。走回来时,他们挽着手,聊着天,在昏暝无人的小路上,说着日复一日近似而不倦的话。一切一如往常。

毫无端倪地,丈夫松开了妻子的手,笑嘻嘻指着前方,说了句:“你看!你看!”接着疾行几步,忽然发足狂奔,一根筋似的奋力冲刺,直头愣脑,转瞬间,就在极目的弯处消失了。

妻子一懵,以为丈夫在开玩笑,便继续走,欢跳,唤闹,怪这玩笑开得不好:“快回来!你以为我真追不上你?”可是丈夫没有回来。她慌了,仓仓皇皇追上去,拐过弯,长长一条黯淡的白径,他不在那儿。

她呼叫着,往返跑着,翻找树丛和灌木喊他的名字,从歇斯底里到天塌地陷,可是没有。她想起手机,拨过去,关了,发短信,无回,她一路跑到家,敲门,开门,每个房间和角落都是黑的,像藏着什么,可是没有。她上社交软件,又拿起手机拨发,十几次后丢掉,再捡回来,探询亲友,全答不知,报警,还要两天受理。夜深了,她不敢再找,又不敢阖眼,叫她来陪,红酒,安慰,哭着睡去。

第二天是工作日,告知同事,瞒住老人,亲友如篦,细细梳过公园、网络、交通枢纽,四十八小时废寝忘食,生不如死,还是没有。终于立案,警察问,有携款吗?没有。有宿敌吗?没有。有外遇吗?没有。有债务吗?没有。有压力吗?没有。有挫败吗?没有。有抑郁吗?没有。有狂躁吗?没有。有预兆吗?没有。有什么呢?只有临走前笑嘻嘻说的那句:“你看!你看!”指的前方有什么吗?没有,不知道。

警察查了几天,回来说,确实都没有,但有一样,是公园的监控录影,有些匪夷所思,给你们看,做好心理准备。

警察播放,她俩一起看着:先是一条空路,屏幕上方计时,正当事发数分钟内。须臾间,他跑来了,缘路而下,还是那么奋力冲刺,直头愣脑,没有太大异状。忽然,毫无端倪地,他连连掣步,双手凭空一顿乱抓,好像上半身被拦住了,下半身急刹不住,冲了出去。又凭空抓了好一阵,他才停下来,抹抹首脸,紧紧衣束,呆呆走了几步,在夜视中,他灰白发青,唯双目铮亮,瞳仁大得像要溢出眼眶。未几,他重又直眉瞪眼盯着前方,抬手一指,笑嘻嘻说了句什么,然后一鼓作气,脱缰般消失于屏幕下方。

这是哪儿?

这是一条废路,再往西去,是公园的小西门,外面没有居民区,早就荒弃,锁死了,当然,围墙不高,可以翻出去,但出去以后,再无监控见人。

他在抓什么?

不知道。

他究竟看见了什么?他指着镜头外面,那里有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

只能说,至少彼时,他还活着,无人胁迫,手机应是主动关的。


窄径越走越高,走完竟是一块开阔的凹地。树影环伺,白雾如幕布隆重拉启,他们顺着大片的草坂下眺,长排木椅简谐波般递荡下去,波心处,一方玻璃桁架的小舞台,收束起这个悠悠沉陷的露天剧场。他想起来了,去年到过这里,莎士比亚节,看《仲夏夜之梦》,扮墙的黑人演员是位魔术师,没用手指,却穿透胸膛开了个洞,说那句“And this the cranny is, right and sinister,/ Through which the fearful lovers are to whisper.[*]”大家都喝彩。怎么到这里来了?

[*]英语,意为“左右凭一隙,/情人惴语低。”语出W. Shakespeare的戏剧《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现在,剧场湿漉漉的,他们想坐一会儿也不行,只好沿着空空的观众席继续走,像走在一道一道的涟漪里。

你们后来去那条路了?他问。

当然,她说,去了无数次。

没有什么?

没有,不过,有一点,你猜那个小西门外面,没有居民区,但是有什么?

有什么?

一个垃圾焚烧厂。

那算不上太正规的公园,从前就是片苍莽林子,内外有坟,也有垃圾集散地和焚烧厂。曾有记者探访,目睹从业者自砌化粪池沤沼气,用海洋般的废电脑提炼黄金,还有人力三轮车驮来一架架高耸入云,随风摇曳的山,那是方圆百里回收的饮料瓶,将被液压机碾成无边无际的塑料大地。直到周边地产开发,建了高端小区,林子才被圈起来,铺好路,清出湖,权作销售噱头。坟陆续迁走了,化粪池填埋,集散地撤销,可焚烧厂一时半会儿无法停产,当年为此,小区业主还集体抗议来着,上过报纸。

这么说,人是被烧了?他说。

不太可能,她说,焚烧都有手续,要登记的,哪能说烧就烧?

没准是被埋在了垃圾堆里,或者扔进了化粪池?

当时已经没有垃圾堆和化粪池了,而且,就算真是死了,他杀,自杀,都还没定,他没有理由自杀呀。

最后也没找到?

嗯,她说,听我讲完。


线索渺茫,当年尚无社交平台或视频网站,警方利用本市法制节目向社会征询,亲友也在所有可能不可能的地段张贴寻人启事,妻子昼夜巡弋公园,举牌翘盼目击者,一周,一周半,两周,皆已尽力,还是没有。

妻子垮了,失眠,少食,风声鹤唳,日夜要她在侧,终于熬不过,告诉了公婆,老人住院,妻子起早贪黑陪着,单位准假,人人深感同情,老人也说:回去吧,万一突然回来了,家里没人呢?

她送她回家,也自己回家休息,然而,才睡了个把小时,电话铃天崩地裂,是妻子打来的,劈头就喊:“他给我来电话了!”

妻子说,她回到家,已是子夜,被电话铃惊醒时,恰凌晨一点,她抓起手机,来电是一串怪数,她摁下接通。

没人说话。

喂,她说。

喂喂!她又说。

没有呼吸,没有杂响,没有环境音,只有电流脉脉淌着,信号优良。

她喊他的名字:“是你吗?”

对方挂了。

忙音越鸣越利,绕梁盈室,她对它喊着,回拨,又回拨,拨不过去。

再次报警,警方重视,做了笔录,但不能追踪号源,嘱她耐心静候,既无索求,许是错拨、骚扰、恶作剧,或者模仿犯。妻子回家等着,不睡觉,果不其然,第二夜,又是一点,一串怪数,电话来了,还是无声,任她哭闹一气,挂断。

如是数夜,妻子三番报警,警方抱歉,说除非特案要案,不能监听来电,审批成本太高,实在有心无力。妻子大闹,又通过岳父关系,辗转僭权,查进电信部门,一个月过去,勉强得出结论:查不到号,定不了位。

而没人说话的电话仍夜复一夜,在凌晨一点准时响起。


每次都接么?

开始自然每次都接,从恳语,智劝,哀求,到焦怨,盛怒,咒骂,都像对着不存在的神百出丑态,了无回响。疲倦了,不想再接,铃就一直响下去,像可怜兮兮的手,越抓越紧,越紧越有希望,还是接吧。也关过音量,拆过电池,换过卡,一夜无铃,两夜无铃,三夜无铃了,她看着他们的家,想着他们还在的老人和还没有的孩子,就像神不再眷顾了,又像甩开了求救的手,不行,还是复原,还是接吧,让我听见那铃。

妻子和她讲起,热恋前,暧昧期间,一次午休约饭,转眼就吃晚了,赶回又逢红灯,两人踩着白线,并肩而立,一等再等,灯却总不见绿,憋得红头胀脸,竟是刚巧坏了。车道笛鸣鼎沸,背后人流也越等越汹涌,终于决堤,越过他们作倾江白鲫。而他没动,她也没动,夏风微漪,街市繁丽,都在眼底,还有被堵死的交通,像盘中止时间的棋。灯不见绿,他们依旧站着,毫无端倪地,他第一次牵过她的手,目不斜视,攥住了,过去不知多久,她说,真想一直站在这儿,他说,站一辈子。

“一辈子”,妻子告诉她,这个词比“一生”更用力,是它攥紧了我。

妻子也曾把手机交给老人、亲友,等一点,等来电,可接通后甫一出声,不由分说,对方即刻挂断,只有妻子本尊,是稍候再挂。此种凉热,妻子不忍挑明,只有对她说说。阴晴圆缺,生旦净末,都演过了,细水还是长流。妻子返工的首轮周末,被她邀出逛街,试了香水,买了新鞋,坐在馆子里,眼见两人爱过的菜一客客端上来,蜷指去揩眼角,又提一口气说,算了,兴许不是他呢,就算是吧,再响也不刺耳了,伤兵都有弹片,不下雨也不疼。谁知当天子夜,电话又火烧火燎打过来,妻子压着嗓子,压不住破涕的笑:“他听我讲逛街,足足听了五分钟!”

渐渐地,妻子摸出规律:对话是徒劳的,只要独自讲下去。于是,她讲老人,讲亲友,讲同事,讲白云苍狗,蜗角触蛮,讲自己,就像日记,像白昼的复读机,每天都过两遍,却也不烦,哪里去找一个倾听者,可以任你聊远,永无异见呢?讲着讲着,心轻了,生出白昼未及的深省或遐思,甚至一笑难掩。只不过截长补短,无从预料地,仍遭挂断。

再试再验,妻子摸出更深规律:报忧,怀旧,依恋,挂得就快,报喜,尝鲜,独立,挂得就慢。于是,她讲新裙子、新睡莲、新甜品、新秋千、新书展、新剧团、新盛典、新楼盘,新的旅行,去雅典、巴塞罗纳、布宜诺斯艾利斯,子夜甲板,星垂海静,接通来电,便天涯此时,就像夜话,像用催眠净化自己,她奋力无视幽暗,只顾微明,让她的莺飞草长,春风马蹄,一点一点,汇集成光,向话筒里照过去,被延长又延长的沉默映回来,尺素寸心,亮一瞬。

妻子说,他是想我好的。


观众席早已走完,他们久久盘桓于舞台中央。雾散了,月华似水,公允无倚洒白两条窄径,没有出将入相,只有上场下场,通向后台更深的森林,他们继续走,无所谓选了哪条。

可电话那头真是他吗?

她信是,就是喽。

这不公平,他说,哪来那么多喜事可报?

是啊,她说,所以她虚构。

所以妻子虚构,始于一颗痣和一枚戒指。一夜讲起,铂金,镶钻,卡地亚的,看了,又看,好看。对方没挂。说,想买。还没挂。于是她说,买了。没挂。说,走出去,都说好,人人艳羡。没挂。说,想买对戒的。才挂。

隔夜讲起,小而淡淡,在右唇角,他曾笑称幼稚的,乘电梯时,同事也笑了,是幼稚。对方没挂。说,想去掉。还没挂。于是她说,去掉了。没挂。说,走出去,都说练达,人人刮目。没挂。说,只怕你认不出了。才挂。

她看着镜中的痣和空寂寂的无名指,也挂了。

自此,花一千,讲两千,升两级,讲三级,从锦上添花,到无中生有,一年半载,已快尝遍人间的甜,三年五载,会是什么样,她不敢想。其实,她很好,但她相信,他想她更好,更快的好,就有更慢的挂断。那虚构就像永动机,把她最深的,最不可告人的向往都挖空了,有时,她像谎说多了,便信以为真,有时,为了圆谎向谎话做去,有时,竟也真做到了。妻子说,这像祈祷吧?像对神说,我想要这,我想要那,可怎么又像诀别?像对神说,不用你救了,我自己行。

妻子说,这也是他想对我说的么?


她真的什么向往都讲?

都讲。

我不信,他说,我不信她什么都讲了。

嗯,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两年后,一夜一点,妻子接通来电,顾左右,瞻前后,又恐遭挂,期期艾艾,终于说:“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先答应我,听完别生气,好吗?”

没人说话。

妻子说:“有人爱我了。”

这句话,悬心数月,说出来,经过深思熟虑。她年华正好,又单身,没有人追怎么可能?职场、小宴、街角、旅途,随时都在发生。过去不说,是心不动,这次说,是阵脚已乱,不说已说不过去。

然而,没人说话。

妻子急忙补充:“我没爱他。”

话音未落,对方挂了。

一切重置,自第一夜从头开始:忙音越鸣越利,绕梁盈室,她对它喊着,回拨,又回拨,拨不过去。第二夜,她换卡,第三夜,她拆电池,第四夜,她关音量,看手机在床上振着,在桌角振着,在浴缸边振着,像刚割下的器官,像垂死挣扎的胚胎,痉挛,腾跳,甩着血,穿房裂瓦,天摇地撼。她抓起手机,摁下接通,发着狠,滔滔不绝讲下去。

对方挂断时,天已微熹。

他爱听细节,妻子说,最醉心的,最贴肉的,最隐秘最开不了口的,最羞的。怦然心动的悱恻,比起沦肌浃髓的缱绻,还要对他胃口。可是,哪来那么多细节呢?所以妻子再次虚构。这一次,她是故意的,她要泄愤,要刀刀见血,剜他的心。说一句,想一句:不挂吗,别挂啊,受得了么,受不了吧,挂吧,挂啊,别打了,再也不要打来了。然而,听一句,不挂,再听一句,还不挂,一章章,一节节,渊默似海地听下去,直到词穷语尽,天又微熹。


他这是一种情结,据说半数男人都有。

你承认电话那头就是他喽?

没有,他说,只是假设,至少有人。

不用假设,她说,是有的。

因为妻子听见了回响。

第一声是小的,纤弱的,倏忽的,就在第一次微熹时从听筒传过来,像幻觉,她不能确定。第二次微熹时,第二声传过来,不像幻觉了,但仍不好判断。于是,妻子不复泄愤,不惜底线,一月几次,奋力讲到微熹,讲得越狠,挂断前,就有越清晰,越令她难以置信的回响。

几个月过去,多少可能的,不可能的,莫须有的男人进入又离开了她的生活,妻子像隔着审讯室的单向窗看自己,镜花水月,眉目全非,那是我吗?也许什么都发生了,也许没有,那又怎样?再一次词穷语尽,恹恹倒在床上,她突然想:从前讲的那些,他爱听,是想我好,现在讲的这些,他爱听,也是想我好吗?不对,等等!也许从前和现在讲的一样,他根本都不爱听,可他非听不可,或者说,他最想听的,正是他最不想听的,非如此不可。他为什么要如此?

想到这里,她仿佛什么都想好了。

于是,两年半后那一夜,凌晨一点,妻子接通来电,像个精心蓄谋的刽子手,以近乎完美的语言讲述了自己。他姓周,是他的同行,和他一样优秀,甚至曾经引起他罕见的妒忌。她告诉他,其实一年半前,周就在追求自己,虔诚,小心,肝脑涂地。别的追求者,带她做了他答应要做但没做的所有事,只有周,带她做了他也带她做过的所有事。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在所有事上,周都已经做得比他更好,好得多,事业、生活、人格、外形,包括性。她讲了具体的一次,鸾颠凤倒的,巨细靡遗地。“一直不忍心告诉你。”她说,“我喜欢他操我。”这是她半年来的常用词,“真的,比你好太多了。”

没人说话。

她又讲起周对他们未来生活的规划,在所有方面,都规划得比他更好,好得多。她说:“他向我求婚了。”

没人说话。

她说:“我好喜欢他。”

没人说话。

她说:“我爱他了。”

这是她两年半来的禁忌语。

她说:“我早就不爱你了。”

这时,妻子再次听到了回响,无比巨大,强劲,清晰,无比骇人听闻,令她难以置信,因为她第一次判断出了那是什么,所以她怒不可遏地第一次主动挂断,将手机摔入马桶。

“他活该!”妻子告诉她。


那回响究竟是什么?

你猜。

我猜?

你猜。

我猜的,比较坏。

你说。

我猜,是急促的呼气。

很接近。

我猜,他说,是喘息,然后是低哼,呻吟,最后一次,是像中弹一样惨叫,然后一声浩叹。

她笑了。

也有道理,她说。

不是吗?

差不离。

究竟是什么?快说!

她噗哧笑了。

说来不雅,她说,还是不说了。

说呀,他说,接近急促的呼气……总不会,是吹口哨吧?

是个屁!她说,说完大笑起来。

他愣住了。


一种声音,是奇怪的,越过花屏叶障,渐行渐近,渐响渐隆。那是一派渊深宏大的嗡鸣,薨薨嚖嚖,嘈嘈嘤嘤,像口阴曹地府牌的高压锅,炖着这颗星球的所有基站天线、光纤电缆、电话交换机,所有波长、频率、振幅两端,所有人的声嘶力竭或窃窃私语,还有他们指甲刮擦锅壁的尖叫。

他们却是见怪不怪的,因为听到它,就要走出去了。

拨开最后一根枝条,一爿篮球场,红绿塑胶,洁白的网,在黎明前依稀可辨,黑暗就像跃掷在午后的无数个沉静瘦削的黑人少年。球场一侧,是出口之一,是家,另一侧,即是那派幕天席地的嗡鸣,每行至此,他们都要在球场上站一站,且听,且看,那已是这座老牌森林公园的最大奇观,昔年此时,可招徕游客上千。

当然,在拂晓,在这样奄奄一息的时辰,面对那些树,他们也是第一次。

像一具具嚎叫着被钉死的焦尸,像要把每一颗叶绿素都烧成灰烬似的,那些树,冒着烟,从头到脚,云愁雾惨,缭绕半里有余,即使风雨摇飘,仍岿然凝滞,如一堵阴魂不散的残长城。

可烟怎么会尖叫呢?

要走近了,才得看出,那不是烟,是一张又一张蛛网,竖的,斜的,强韧的,凋敝的,鲜辣的,糜烂的,渊渟岳峙的,小桥流水的,平步青云的,万劫不复的,被数百万只基因失控的危地马拉长颚蛛做着噩梦,撅着纺织器分泌,潮喷,迎风叱咤,凭空浇筑出的一个开膛破肚的解析几何系统。那嗡鸣,是数百万只蚊子、苍蝇、蜜蜂、蚂蚁、蚜虫、螳螂、翠鸟、青蛇、蝙蝠、地鼠、鼩鼱……被押在断头台上,被按在油镬里,被抵在链锯下,被淋在硝酸池底,被嚼在昆虫面无表情的口器中啐成残渣的哭嗥。

站在球场上听来,就像大自然的欢乐颂。


他喜欢这里,她也喜欢,第一次来就迷上了。报道铺天盖地,昆虫学家频频造访,公园管理层也特辟了小科普厅,她去听讲座,看展览,也在家读百科,搜图片,不亦乐乎,倒叫他颇感意外。他看过她珍藏的图,多是正常的网,挂在树杪、栅隙、电线杆间,像一张张精致的光碟,镀膜干涉出细纹,流光溢彩,等距的辐条,等距的轴,标准的平行线,来自一个个优雅隽永的基因,雨后,缀满露珠,像雀跃着兜售着一地琳琅的小凸透镜,霜冻时,落了雪,结了冰,颤巍巍的,仿佛刚做完一个梦,醒来时发现梦就静静摆在地板上。也有实验室中的网,摄入可卡因,晕乎乎地编起来,七纵八横,头头是道,类似数学家的一腔醉话,狂放了,畸形了,也是止于谐谑的,“一点也不像迷宫。”她告诉他,“它们像迷宫的天花板。”

你知道吗?她说,如果捕不到猎物,蜘蛛会吃掉自己吐出的网,补充蛋白质。

他不语。

而且,为了躲避天敌,蜘蛛也会拟态,比如变成瓢虫,因为瓢虫是苦的。

他不语。

最可笑的是,有一种蜘蛛,为了躲鸟,会拟态成鸟粪。

他不语。

我看到过,像极了。

就是说,他说,把自己变没,变成一坨屎?

她不语。

说到这儿,我正好有一个问题。

她不语。

事发那晚,那个人,在那条路上,双手乱抓,是在干什么,你真的没想到吗?

她不语。

是蜘蛛网,他说,他撞进了蜘蛛网,夜视监控是拍不到蜘蛛网的。

那然后呢?她说,他去哪儿了?你猜到了吗?

没有,他说,但我猜,也许,他就在她身边,离她很近,只不过,她再也认不出他来了。其实,有的时候,你会突然感到,你根本不知道离你最近的人,究竟是谁。

他盯着她。

她不语。

话说回来,他说,你还没有告诉我,最后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没完?

她盯着他。

他不语。


三年后的一夜,妻子坐在窗前,一会儿看看城市,一会儿看看这幢房子。她捧着手机,里面有一张半年来从未插上的卡,从前的手机浸液坏了,卡还好。

零点半,妻子想,还来不及惊觉昨日已逝,而两点半呢,已经可以正视今日已始。只有一点,已逝的再抓不回,已始的又错过了开头,睡不睡,都像是错的,妻子想,这真是个让人沦丧的时刻。

妻子盯着手机上的标准时间:五十九分零三秒,零四秒……

多么可笑,她想,关掉手机,重新检查了一遍房间,无法找出更多借口,再次坐下来,打开:四十五秒,四十六秒……

怎么可能,她想,关掉音量,摸了摸膝边的行李箱,再次打开,攥紧了:五十七秒,五十八秒,五十九秒——

铃响了。

她摁下接通。

没人说话。

她没有等,直接说:“明天我就走了。”

没人说话。

她补充说:“我要出国了,这个号废了。”

没人说话。

没有呼吸,没有杂响,没有环境音,也没有其它,仍只有电流脉脉淌着,信号优良。

她挂断电话,抽出卡,撅折,碾烂,冲。


天已微熹,植物的轮廓线逐次明朗,晨辉翻书般摇撼着森林,熔断蛋白质和叶绿素,终于成吨倾坍下来,所有树都挺起身,拔高了,在嘹亮的岩浆中熊熊燃烧,烟是一堆堆泛滥成灾的喧虺黄金,蛛网是欲滴的红铜,而从它们的核心中,鸟升起来,洁白,简劲,干干净净,有条不紊,像一套颠扑不灭的矩阵,吊起了整个公园。

他忽然轻松了,跑向篮球架,夸张地闪转腾挪,躲开无形的争夺着的对手,最后手持空球,三步上篮。球就像进了,他四顾飞吻,回应无声的欢呼。

如果我忽然跑了,你会追我吗?她隔着篮球场,远远问他。

你为什么要跑?

你会追吗?

她走上来,盯着他。

他也盯着她。

你最好一口气都讲完,他说。


翌日上午,妻子站在门口,与新房主做最终的交接。那是个工作日,高峰已过,小区静悄悄的,鲜有人员逡巡进出,归还备用钥匙时,她却听到一阵钢索铮铮收紧。轿厢一坠,滑轮组启动运转,去看楼层显示器,数字一翻,一翻,冉冉上升。她突然心下一悸,直勾勾地,眼见电梯向自己扑上来。

叮咚一响,门开了。

“是这儿吧?”快递员问,递给她一个包裹,“请您签收。”


里面是什么?

你猜。

我不想猜了。

你猜。

我可以猜:里面是录音带,电话那头是长期暗恋她的人,她讲的那些隐私都被他录了下来,以便日后勒索。你觉得怎么样?

是一个盒子。

盒子?

密封的。

骨灰盒?

是的,但是,没有骨灰。

有什么?

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是空的。

什么叫“可以说”?

就是说,也可以说,是有的,但说了,怕你不信。

你说。

是气。

天啊,总不会是一盒子屁吧?

不!是纯氧。

……

打开时,我闻到了,那是我吸过的最新鲜的一口气。

……

现在我问你,如果我跑了,但一直那样给你打电话,你会接吗?

……

你会接吗?

……


她看着他。

他不看她。

他再看她时,她嫣然一笑,疾行几步,忽然发足狂奔,冲进了那些树。

他站在那儿,看着那些树、那些烟一样的蛛网,还有空荡荡的篮球场,也疾行几步,忽然发足狂奔。

他再次跑向篮球架,行云流水,真正如入无人之境,最后手持空球,拔地而起,做了一个漂亮的凌空扣杀。他从来没有跳过那么高,就像第一次摆脱了引力的人,可以故作好奇地打量自己鞋底刚才踩住的方寸之地,那一刻,他认为自己悬空了很久。

他落下来,掸掸土,喝口水,顺路回家。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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