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半,都累了,说一起去吃个夜宵。
杨让薛搜搜。
薛搜完说:“太晚,都关了,叫外卖吧。”
“不会吧?”杨收了尾,自己也搜,“这不是还有家驴肉馆?”
杨说:“我去过,改良的,还有火锅,真不是苍蝇馆。”
杨说:“你还有劲儿开车?”
杨问罗:“驴肉,现宰的,你吃不吃?”
罗刚给女朋友拨过电话,没通,正把午餐饭盒塞进印着“西南特产·民族瑰宝”的紫色无纺布手提袋:“吃的。除了外卖啥子都吃的。”
杨笑拍罗肩:“驴三件儿吃吗?”
“啥子?”
“钱儿肉吃不吃?”
“钱肉?是啥子?”
“还有灯台、碗口——”
“I won't go if you keep saying that![1]”薛先走了。
[1] 英语,意为“你再一直说这个,我就不去了!”
杨引罗在后大笑:“不说了不说了。薛老师不是不敢吃,是受不了这几个字眼儿。”
没别人。杨点了凉菜、火锅和酒。大厅的宽屏电视放着纪录频道,鲜衣利炮的白人正被大棒长矛的黑人杀得落荒而逃,选台的顾客早走了。
“很像打猎唷。”罗津津有味地看,不时瞟瞟手机。
“这是他们在非洲的殖民地。”薛说。
“非洲。”罗说,“我阿妈说非洲人是所有人的祖宗。”
“也不一定。”薛说。
上凉菜了。薛用开水烫过自己的金属筷。
“有得有得。”罗从手提袋里摸出一对木箸。
杨已经开吃,他要来遥控器,换到体育频道,一场热门的洲际足球赛正在重播。
罗问盘中都是驴的什么部位,为何叫这些名字。薛一一解释,说这家店虽然偏僻,但确实走了高端路线,装潢佳,菜品精,不乱来,但愿良币别被劣币驱逐掉。这时候,杨嘶声大呼:
“牛逼!”
薛和罗都抬头看他。
“在古代,”杨指着绿茵场上一个奔放的日耳曼人,大嚼了一口鲜肉,“他就是典韦。”
“啥子?”罗问。
中场休息,杨吃喝,抽烟,聊天,换台。娱乐频道是一对当红演员的婚礼,杨瞄着依次受访的嘉宾,叼烟笑骂:
“傻逼——傻逼——”
罗又给女朋友拨了电话,还是没通。杨换到法制频道,停下来。主播正语气凝重地通报一则通缉令:两年来在本市引起巨大恐慌的连环食人魔,近日再次作案。又一名妙龄女郎惨遭割喉,舌头被咬下并吃掉。街头监控几不可辨,警方向全社会征询线索。
“这才是最大的傻逼。”杨说。
“They need a better profiler.[2]”薛说。
[2] 英语,意为“他们需要一个更好的侧写师。”
“用不着!”杨说,“太简单了。以前仰视你,现在俯视你,一个怂逼。”
“It depends.[3]”薛说。
[3] 英语,意为“也不一定。”
“我把网上的材料都看了一遍。”杨说,“没什么特别的,那土鳖真把这儿当美国了?最烦那帮粉丝,电影看多了吧,等逮着,见着真人就傻了,保证丑得一逼。”
“啥子?”罗问。
“没什么。”杨说,“一个猥琐男。”
上火锅了。杨招呼薛:“吃吧!你不敢吃的一样儿没点,口条儿都没点。”又指导罗用不同方式涮各色肉片、肉丸、内脏。罗咂过嘴后一律怒赞:
“好吃!”
吃过一轮,罗还是从手提袋里端出饭盒,打开铝盖,夹起一根根酱黑的腌制品拌进碗中,又挠头讪笑着说:“汉族菜,太淡嘞,慢慢才吃得惯。”
薛笑着说:“你妈又给你寄下饭菜了?”
罗笑着说:“主要是没得时间,有时间我自己也做的。”
杨笑着说:“不是我说你,你什么时候不天天拎着这袋儿,不顿顿吃这些玩意儿,电话就打通了。”
门开了,一个漂亮女孩走进来,大概是附近医院值夜班的学生,轻车熟路要了火烧和汤,听见电视上的案情回顾,抱臂立定了看。
“这个人为啥子只吃口条唷?”罗也边吃边看,“没得几多肉,吃也吃不饱。”
“他和你不一样。”杨笑着说,“他不一天到晚都这么饿。”
回顾提及:作案者行动迅速,现场清理得极其干净,会对断舌进行止血和消毒,提取不到有效唾液,并没有受害者遭到性侵。然而也有一次例外,受害者周身上下的肉尽遭剔光,几乎只剩白骨和头,现场残留有咀嚼后吐出的残渣。
“So cool![4]”女孩轻叹,接过服务员端来的菜,坐到他们旁边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电视。
[4] 英语,意为“真酷!”
“你们知道这种人应该叫什么?”杨掐灭烟头说,“'A Hannibal Lecter wannabe[5]'。我估计他动手时戴了耳机,在听萨蒂。”
[5] 英语,意为“一个想当Hannibal Lecter的人”。
“啥子?”罗问。
女孩朝这边看了一眼。
“他有洁癖,刀法又娴熟。”杨说,“没准儿是个专业的临床医生。”
“也不一定。”薛说。
“反正经济状况肯定很好。”杨说,“社会阶层、生活品味、智商情商什么的,都非常高,也可能他是在追求那种双重生活:白天霸道总裁,晚上放浪形骸。”
女孩笑了一下。
“而且他的形象应该很有吸引力。”杨说,“据说现场没有挣扎和厮打的痕迹,说明受害者对他一见倾心,起码是掉以轻心了。”
“那不就是你唷?”罗说。
女孩又笑了,低头喝汤。
“也不一定。”薛说,“也许用刀的和咬舌头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怎么可能?把肉刮干净和只吃舌头,殊途同归,追求极致嘛。”杨说,“你呀,还是经的事少,太单纯。你是不是又受不了了?”
“可你刚才不是说——”罗说,“这个人是——猥琐男?”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猥琐’了。”杨说,“很多食人魔都名垂青史,你能说他们猥琐吗?当年有个日本人在法国留学,爱上了自己的女同学,最后把她吃了,吃之前还朗诵了一首诗。这可以说是一种深情,‘a thousand kisses deep’[6]。”
[6] 英语,意为“一千个吻那么深”,语出L. Cohen的歌曲《A Thousand Kisses Deep》。
“啥子?”罗问。
女孩侧脸,托腮,竖着耳朵,一直看着这边。
“那个日本人还是很猥琐的。”薛说。
“哦?”杨说,“你也知道?”
“他又矮,又丑,又自卑,出了国想吃优雅高大的白种女人,后来被释放回国,又想被白种女人屁股坐在脸上,这不是很猥琐吗?”薛说,“而且朗诵Johannes Becher诗的也不是他,是那个被吃了的女同学。”
“啥子?”罗问。
“德国那两个人呢?他们就是因为相爱嘛!”杨说。
“Armin Meiwes那个案子不一样,那个受害者是voluntary[7]的,也谈不上相爱。不过这倒和新闻有点关系——”薛说,“据说被吃舌头的女孩当中也有voluntary的。”
[7] 英语,意为“自愿的”。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杨说。
“啥子?”罗问。
“就是说——”薛说。
“我知道这个!现在专门有个中文词。”杨说,“叫什么来着……‘冰’——‘冰恋’!”
“不是。”薛说,“叫‘秀色’。”
“啥子?”罗问。
“自愿被吃者的心理呢,叫作‘Vorarephilia’[8]。”薛说,“这的确是一种爱,不被对方吃掉就没法感受到,最极致的爱。”
[8] 英语,意为“吞食性癖”。
“你倒什么都知道。”杨说,“你是不是天天在家看这些?”
“我觉得这和渴望被强者征服的感觉是一回事。”薛说,“不是很多女性都有这种心理?”
“就跟你似的呗。”杨说,“你最渴望怎么被征服呀?”
“但这种心理被推到过极致以后,就很难再回到平常了——’A crimson river of warm blood,/ Like to a bubbling fountain stirr'd with wind,’”薛说,“‘Doth rise and fall between thy rosed lips,/ Coming and going with thy honey breath.[9]’——容易上瘾。”
[9] 英语,意为“泱泱猩热血,/汩若风袭泉,/起落樱唇际,/往来兰气间。”,语出W. Shakespeare的戏剧《Titus Andronicus》。
“就跟他一样,老觉着自己怎么着了似的。”杨指着薛,笑着对罗说,“其实平常胆儿特小。”
“I just don't like those words!”薛说,“Gross!”[10]
[10] 英语,意为“我只是不喜欢那些字眼儿!”和“恶心!”
“啥子?”罗问。
“是吗?”杨高喊,“服务员!给上一盘钱儿肉、一盘灯台、一盘碗口,越肥越好啊!越新鲜越好!现宰的最好!”
薛霍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向门口走去。女孩已经不看这边了,正用手机扫码付账。
“哎!急了急了!”杨大笑,“别走啊!真急了?车钥匙在我这儿呢你上哪儿去?真走啦?一会儿回来给我带包儿烟啊!”
薛回来时,女孩已经走了,罗正跟杨抱怨自己的女朋友:“不晓得为啥子,每次都是这样。若是宿舍有别的人,她和我讲电话的口气就变了,总要讲怪话,在洗澡间撞上两个女生亲嘴啰,在书里读到古时候把人脑壳上钻个洞喷血啰,我听得很不爽唷。没有别的人的时候,说话很正常嘛,我真的不晓得她们这些研究生在想啥子。上个星期,还当着同学的面放这种视频给我看,她看得几认真唷,我都要笑晕啰。”
罗举起手机上保存的视频:一个白脸,赤裸,粉丝袜,浑身鲜血的主唱,正在舞台上自己刚刚排出的粪便中打滚,用麦克风砸自己的头,用碎酒瓶割自己拽长的包皮,贝斯手挥鞭抽打他长满黑毛的背,吉他手把撕碎的《圣经》塞进他嘴里,他一面吞咽,一面把裹着屎的纸屑掷向观众,歇斯底里地咆哮着:“Bite it, you scum! Bite it, you scum![11]”
[11] 英语,意为“忍着吧,你这个人渣!”,语出GG Allin的歌曲《Bite It You Scum》。
罗看得大笑,咯咯咯咯,前仰后合:“这个神头儿真的好好笑哦!”
“她那并不是在跟你说话。”薛把烟扔在桌上,“那是说给她室友听呢。”
“啥子?”罗问。
“哟,终于回来啦?”杨笑着说,“我以为你真走了。得啦,消消气儿,男人嘛,哪儿能那么小心眼儿。”说着站起来,“我去走个肾,你再吃点儿。刚才逗你玩儿呢,没点别的。”
铃音脉脉,电话来了,罗轰地跳起来,诚惶诚恐向门口走去,掩着脸捂着话筒,说话声也立刻糯糯的,出了门,反手拉上。
杨回来继续涮肉。薛没有再涮,扭身看罗在灯下说情话。罗似乎又碰上了相同的问题,手足无措,脸红一阵,白一阵,口型也嗫嚅了。他似乎为此感到害臊,正不自觉地走进灯照不到的地方,越走越远。突然,杨惊叫起来:
“我操!我操!”
薛转头看他,杨已经把含在嘴里的半口烂肉吐出来,夹高了甩着汤汁左觑右窥:“我没点啊!我他妈真没点啊!还他妈带着毛儿呢!还他妈有膜儿呢!还他妈滴血呢!我操!我操!”
杨怒不可遏地冲向后厨,大肆斥责配菜者玩忽职守。睡眼惺忪的值班经理忙迎出来,抱着歉,理着论,推着卸,打着折……
薛笑了一下。
薛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酒,拿起筷子,看看忙碌的火锅,又看看空空的凉菜盘,有些意犹未尽的不甘。
最后,薛看到了罗敞开剩在那里的饭盒。他又喝了一口酒,兴之所至,夹起一根腌萝卜模样的长条,屏住呼吸,丢进嘴里,嘎吱嘎吱嚼起来。
嚼到一半,薛停了,充耳不闻杨的撒旦君临和值班经理的婉转承欢。
薛把腐甲朽骨吐进餐巾纸,包好塞进裤兜,一步步出了门。罗已经说着情话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一条街空荡荡的,两侧的摩天大厦悬着金融机构与科技公司的招牌,睥睨众生,愚不可及。
薛用罗的少数民族名字大声叫他。
他叫了两声就不叫了。
他想重新做一个人。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