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里·哈迪尼(Huhli Hadhini),1881年9月生于美国伊利诺依州东圣路易斯市(East St. Louis),桎梏术士。
青年时代,哈迪尼随马戏团四处奔波,受早期逃脱术表演启发,反道行之。他极具商业头脑,利用小报、手册、流动广告等多重渠道,大肆鼓吹尚属萌芽的桎梏术表演。存手绘演出象一幅:一名俊朗,白皙,衣冠楚楚的青年,被一根几近透明的细丝缚住手脚,却因丝行巧妙,缚法特殊,纵发全力也无从挣脱,弓背,弯腰,整个身体在桎梏中剧烈扭曲,头强仰,着一抹微笑,敛万种风情。
骤然发迹, 少年得志。
哈迪尼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是典型的自恋者,禁烟戒酒,修容健体,终年施淡妆,豪宅各处随手写满“H·H”(“胡里·哈迪尼”首字母缩写)。他对女儿缠绵殷勤,对妻子讳莫如深,声称“一生只臣服于两个女人”,另一位是母亲。存三人湿版照片一帧:其女早慧,动静相宜,其母矍铄,美人迟暮,是哈迪尼俄狄浦斯情结的极佳佐证。
值报业猎奇之风正盛,哈迪尼借势造势,向全美征集纱、线、纸、毛等一切不堪一击的桎梏材料,以及自愿挑战的各路怒汉怨女,开坛打擂,逐个降服。根据提前签订的协议,不可一世的挑战者失败后将被关入笼中游街,以反差烘托气氛。这种场面富于羞辱性,最为观众津津乐道:花车载着铁笼,徐徐驶过下城区干道,一名彪形大汉被一长串小鸟羽毛困住,一位雍容贵妇被十几封匿名短笺困住,或雷霆震怒,或腮颈酡红,终俱嘤嘤啜泣,娇憨不可名状。
全球巡演,万人空巷。
哈迪尼声誉日隆,渐臻化境,摒弃传统捆绑,从更多凡尘琐事中发掘表演端倪。存彩色海报一张:“桎梏:一种崭新的世界观。”
在一条进路上,哈迪尼作为一代宗师,以百科全书式的气魄开拓了桎梏术所用材料的疆域:1922年,威尼斯圭德卡岛(Isola della Giudecca)福尔图尼(Mariano Fortuny)工作室,哈迪尼在一位试装的新娘身上草草剪了几刀,立刻使她被那套婚纱困住,终身无法脱下。1927年,都柏林白修士街(Whitefriar Street)圣衣会教堂(Carmelite Church),哈迪尼突然发难,当众朗诵了乔伊斯(James Joyce)《进展中的作品》(Work in Progress,12年后的《芬尼根守灵夜》(Finnegans Wake))片段,并用大量诘屈聱牙的的口水,困住了上前阻挠的两位牧师。1931年,华生(John B. Watson)芝加哥寓所的私人聚会上,哈迪尼做了用嗝、咳嗽、呵欠、喷嚏的声波,分别困住四种小动物的表演。此时的哈迪尼迷恋魔方、残局、迷宫、两可图、绕口令,与这些行业的顶级大师过从甚密,并显然受益匪浅。
另一条进路上,哈迪尼沿用绳线类传统材料,但将桎梏术的速度与爆发力推向前无古人的高度:1933年,哈迪尼在孟买用一根蛛丝将一头身怀六甲的印度母象单足倒置于印度门(Gate of India)下,以声援甘地(Mohandas Karamchand Gandhi)对英政府的绝食抗议。1938年,哈迪尼在巴塞罗那纪念碑斗牛场(Plaza de Toros Monumental)两万名观众面前,用一条红绸于五秒钟内捆绑了一头向他全力冲来的公牛,完成的刹那,公牛角尖已刺入哈迪尼胸膛,鞠躬致意时,他的血所引起的喝彩,暴戾得令人匪夷所思。自此,哈迪尼向观众传达的似乎已不仅是新奇和娱乐,而是怪异、阴鸷、恐怖。同时,人到中年的哈迪尼疯狂迷恋死亡,对建筑物的残骸、灾难后的废墟、年轻人的葬礼表现出难以自持的眷恋。存其拜访已故魔术师墓穴的照片若干:哈里尼肃穆兀立,双手各持一根长发,雪白者来自母亲,栗黑者来自女儿,常被他自嘲为“两口棺材”,言下之意,或早或晚,他得用它们桎梏自己,拒赴终审。哈迪尼公开揶揄了挑衅者要求他阻滞洪水平息火山的愚蠢言论,在被研究者称为其“黑色时期”的三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初,他最常使用的宣传口号是:“死——从桎梏的角度看”。
一战后欧洲流行通灵术,很多信徒认为哈迪尼的表演借助了超自然力量。在遥远的,睡眼惺忪的东方,剪掉辫子的中国人将哈迪尼视为误入歪门邪道的武学家,传言哈迪尼秘授给女儿一套翻绳口诀,融入了其毕生绝技的要诣。哈迪尼曾说,桎梏是关于界限的技术,在这一点上,它类似于康德哲学,或者《礼记》。自然主义者的解释简洁明了:桎梏术——一套操练精熟的材料力学。
哈迪尼后期最著名的表演,是被吊车倒挂在纽约时代广场(Times Squares, New York)上空,用他所能施展的最玄奥的桎梏术将自己绑住,并最终挣脱。放眼望去,凄凉的广场被大萧条时代的礼帽覆盖,万千虔诚的面孔仰望着这个在苍穹中孤独挣扎的古怪术士。当丧衣般的细纱终于从那具蕴涵着无限魔力的身体上依依落下,铺天盖地的欢呼与礼帽一齐直干云霄。桎梏术大师挣脱自己对自己的桎梏,这一幕在数十米高的风中,确如当日《纽约时报》所言,是“一则有血有肉的悖论,迎着万众瞩目的虚无,近乎疯狂地自我驳诘着。或者说,哈迪尼将辩证法永恒下降的螺旋,阴郁地丢在了我们的大地上。”
伴随电影电视等新媒体产业兴起,哈迪尼审时度势,投身好莱坞。然而,他并不是个好演员,表演夸张,呆板,如遭桎梏。不久,母亲谢世,哈迪尼痛不欲生。
但他依旧如日中天,模仿者鱼龙混杂,哈迪尼经常公开羞辱他们,并为此向着更可怕的极限挑战。时代广场上的表演一共举行了五次,持续时间越来越长,以1943年7月哈迪尼因口鼻堵塞险些窒息告终。
研究者认为,材料之外,哈迪尼对人体力学同样具有令人叹为观止的洞察力。哈迪尼也常宣称,自己幼年便可随意控制大部分骨骼肌,使身体呈现各式异乎寻常的姿态,并凭此揣摩被桎梏对象的身体,屡试不爽。1946年12月,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Louis)布孺景斯大厅(Brookings Hall),一次表演结束后,一名沉默寡言的学生来到后台,向哈迪尼提出挑战,他从手提箱中取出了一套神秘的人体图谱,哈迪尼出于声誉欣然应允,开始尝试摆出图谱中那些古怪的,叵测的,亵渎般的姿态。旁观者随即发现,从第七个姿态向第八个过渡时,哈迪尼不慎跨越了身体的界限:他永恒地卡在了那第七个半姿态里。这是一次对于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摧毁,那名学生冷笑着烧掉图谱,趁乱离去,哈迪尼歇斯底里,不日便溘然长辞。葬礼上,哈迪尼仍保持着那个阴谋般滑稽的姿势,合棺入敛的除去那一黑一白两根长发,还有他女儿的血,与亡母的百封家书。
研究者为之唏嘘:斯人既逝,无以为继,一项技艺就此湮没于时代背面,再也无人知晓。
2002、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