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
习——
风,学了书的样子,一页,一页,在孟夏,来势汹涌的耳语,与枪鸣中——
夹着蓝色电弧——
翻过……
翻过……
一个少年,从涡心泛舟回来,牵了一只蒙眼睛的长颈鹿——
的白骨。
排山倒海的蝉鸣,像排山倒海的,明亮的云。
谁的无名指,在此时的另一座城市,扣动扳机?
如果傍晚的天空,仍炽烈得像一架妄图解释宇宙的方程。
他点一棵烟,听地平线上,一片鲸吞虎啸的塔吊。
一朵云,白的滑轮与绞索,垂下一支阴郁的钩子——
挂着那个仓惶逃跑的女孩。
裸身,赤脚,背带裤,雪样肌骨,有青筋与爱咬,有针眼纹出,铬尖熠熠,的集成电路。
黄昏嗥叫,如痉挛的马的脑瘤子。
他揿扭,数十架塔吊甩起,女孩嘤咛失声,如瓷委地,大卸八块。
他会把烟掐灭在她屁眼里。
你收到她的密码信,心算解了,销毁。
你和七千吨绢准备起飞。
绢的糖,绢的狮鹫,绢的角斗士与引爆器,被绢的切割机绞碎,洒向绢的辽烈夕照中,一块衰朽的肉。
云上的绢,冉冉揭开,一尊锡的无头女体。
双宫绸的核电站,需要一个凉的海。
女孩骑摩托,横跨大陆,追你的飞机。
静静地,两把消音手枪从她眼窝中升起来,随候鸟流转。
她是混血儿。
她叫肖婷。
马头星云,也是深渊上空咆哮的万丈绫罗。
5:30PM,人还没来。
它松开哈雷把手,拐上另一条街——
就静了,槐荫浅垂,小五金店,无人问津的电阻、钢珠、鸦嘴钳、滴定仪、高脚量杯……
巷角转出一个穿校服的小子,双肩背单肩挎,肥大的裤腿堆在鞋帮上,仍自命不凡地,嚼着口香糖。
少顷,一个穿校服的回族女生,跟过来,气力不支似的,偎入小子怀中。
街的阒寂,是两个少年拥抱在污秽里,而无穷无尽的仪器随着余晖微漾,瑰丽得叮咚作响……
它听着隔壁中学的降旗声,类似七亿只篮球同时中止拍动。
它看着他阖眼,任她手踊跃,像一个糜烂的脉搏。
它轰启油门,转瞬近身,拔出弹簧刀,插入小子后腰,只一剜,摘下鲜灵灵的一颗肾,投之冰盒,绝尘而去。
他的手摸着,摸不到身后的刀柄。
她的手没有停,他那么瘦,那么硬。
它已驶过陶然亭。
高速路,白云溜着苍狗——
路过蓝天电影制片厂。
我们吹着泡——
颠三倒四开,吆五喝六走,虚度六一儿童节。
一个花里胡哨的嘉年华,追我和妈妈的皮卡——
直到海风吹乱了所有人的五官。
一队穿花裤衩的大胖子,吐着漫天西瓜籽,从彩虹上滑下来,像瞎子一样,煞有介事地,做起了眼保健操。
广告牌迎风曼丽:“她如此光滑,如子夜时分的海豚。”
然后就是海了——
傍晚,海静静的,站满了长颈鹿。
它进来时,他正在阁楼矫正那个女孩。
她已彻底沦为白痴,经络脱臼,涎着哈喇子,眼神全是乱码。
他一手镊锋,一手焊弧,调节她的每一颗脑细胞——
七两电子器械,筋头巴脑,冒着焦糊味。
它把冰盒放在八仙桌上,心翻一架七千多亿阶的魔方。
“下。”
他电她。
女孩深蹲,羊水一破,一坨大红瘤子落进搪瓷痰盂。
“孵。”
他拧她。
女孩坐上活蹦乱跳的瘤子,面皮潮红,不一会儿,汤汁四溅,一把手枪爬出来,呼扇着腮。
“滚。”
他把枪拍进她脸,一脚踹飞。
女孩很自觉地跑去盥洗室,涤杯,消毒,烤针,卷锡箔。
它盯着四合院葡萄架下孤零零的哈雷。
鸽子飘过来,飘过去,系着红领巾。
“跑了一个,这不重要。”
他把肾塞进它的腰间阀门,然后陷在单人沙发里,将女孩奉上的针扎进腋窝,一管推尽。
矿石收音机,播整点新闻。
喷着火跃出鸽棚前,他还记得告诉它什么是重要的:“干掉那个老屁眼儿”。
北平深得像一口井。
你到了,绢也到了。
夏是一个岛。
夜雾,海岬,一个长鹿角的女人,披着黑纱,缠住了两个牧神般欲罢不能的少年。
她吟哦着,从他们腹腔中,抽出涔热的双簧管,寸寸酥溃的滑杆与曲柄——
三个人的内燃机。
你的卧室里,什么在轻轻地纺着,纺着……
将一根丝,纺成一座城市。
针,刺雌蕊,织青梅,缝癸水……
肥硕的蚕的小步芭蕾。
街灯湿漉时,你站在露台上,远眺海风高悬云野的大单摆。
它熄火,倒挂在八环阵天线上。
红外热成像,穿浇筑墙,透落地窗,在露台上,它看见他了——
举枪,十字丝瞄准颞叶——
却忽然大乱。
因为对面,4号房的窗,一亮,一灭,一亮一灭……
海这么软。
月亮沉甸甸的,栖满了信天翁。
帆桅间,一张笑嘻嘻的扑克,骑着巧不可阶的大圆号,忽升,忽落——
窗后,一颗子弹辗转反侧,吹弹可破。
它飞离,扫桑树梢,攀泄水管,重新扫描——
他不见了。
高堤上,巨型玻璃缸,载着新收割的万吨眼球,娇涔涔地,在眨,在眨……
是妈妈年少时住过的白房子。
房间多得,随我挑。
妈妈,7号房吧。
我4。
海,就涌在窗下,一陷,一陷……
第一夜的黑暗里,一只小手拨着白开关——
一开……
一关……
一开。
一关。
我笑着我的脸是凹的。
凌晨的海滩,一场残疾人的足球赛,越位,倒钩,罚点球,潺潺湲湲。
一架起重机与一只蜻蜓,手挽了手,在月光下跳着皮筋,不知疲倦。
一根洁白的长棍定定立在沙地上——
练撑杆跳的少年已经失手,把自己弹往了冥王星。
窗外,鬼鬼祟祟的又是什么呀?
当凿岩机般的黎明,在天边轰泻黄金——
一个聋子会走进拂晓,为万雷加冕。
而他只能坐在这儿。
像一根奓着毛的大棍儿,思考着数学——
在悠远的京城里,最破的一架单人沙发上。
多少铝的曲面从黑白电视中掠过,发出巍峨的,瓦蓝色的轰鸣。
多少槐花的八音盒落了,胡同吆喝着,收旧信,收残荷,收少女锁骨,收少年红舌……
如果今夜英仙座的高炉倾覆,将玫瑰与戟的熔液,浇入一颗暴躁的盲人之心——
如果,今夜,猥琐的肉再次箍紧他——
他也只能坐在安华桥畔,打开密码学论文集,用盲文,毕生破译同一个女人。
微曦初镀的暗金色鸥群,掠过沉郁的,翻卷的海——
凌乱的,轻嚣的啁啾中,她的风衣掀起来,一再地,一再地……
像是重逢。
也像是诀别。
你们在礁石上矗立,背对花园,隔了一个废人的距离。
雷达瞪开巨耳。
恒星的脑渣涌出耳道。
运送蓝鲸声带的船停下来了,在悬列赤铜头颅的穹庭下……
她说,忘了吧,他会杀了你。
黎明决堤。
海是一个鸟的屠场。
黑纱中,蛾子毛茸茸的舌头,舔着让你发痒的每一枚零件。
于是它伏身避雷针旁,再次举枪——
那匹桑波缎的马就跃出了通向大海的门,嚎叫着,蒸汽机般的肺,明艳激荡。
一头雪纺的狮子紧扑上去,它们撕咬,交合,抛掷彼此的器官,在草坪中央嫁接成又一棵桀桀大笑的桑树。
花园是一个绢的静力学系统。
射影是它的几何。
他又不见了。
苍老的机械和活的少年被大肆倾倒在乔琪纱的假山下。
蚕们捧着小手,像祈祷一样,从左到右,舔机械镟刀,啃少年喉结。
“好美啊。”
“就像被瞬间摧残一万次。”
机械与少年,在肥肉里缠绵。
一个绢人出现了,像一个铺天盖地的阉人,上半身是一架血动力纺车,下半身是一台括约肌缝纫机,绢的硝酸流泻,绢的电,驱动绢的有丝分裂。
它澎湃着风的旗袍,一边脱线,一边纠结,像自己把自己逗得合不拢嘴的,哈哈镜。
在那个谜一样的女人身后,它看见他,仍站在礁石上,摇着头……
它第三次举枪——
他已腾身入海。
它欲起,腰却一软——有人从背后砍它。
它转不过身,尾椎被钻开一个孔,塞入一条蚕,蚕沿脊腔攒行,它的腿不听使唤,被一把推下房顶。
它凌空乱飞,像中了病毒的变形金刚。
谁在海的直角坐标系上,溅起小得可怜的一朵水花?
谁孤零零的,那另一辆哈雷,止于零点?
妈妈似乎出去了?
再睡一会儿吧——
直到白天轰然坐下。
拉开窗帘,刷!
好大一个世界。
一小朵,一大朵,三点水的云,四点底的云,比喻句一样的云,排比句一样的云,惊叹号一样的云!省略号一样的云……
四面八方,无所谓地近着,远着……
我一溜烟——
出了花园,走上三五十步——
霍然间——
海。
……
一架巨大的调频收音机——
我走呀走,走呀走的……
天上的棱镜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终于哗啦啦啦,全塌下来。
浪,炼着钛的蝴蝶。
咦?那是谁呀?立在初潮后,一小堆,一小堆的波谱仪和晶体管中,蓝盈盈的——
一个大漂流瓶。
瓶子里,吊了一小块肉肉,像一只自暴自弃的软体动物。
我敲敲瓶颈,肉肉变成了一盘球形的立体围棋,自己跟自己下。
我踢踢瓶肚,肉肉变成了一本无边无垠的辞典,高声朗读起来:酶啊,酶——,醛啊,酮啊,羟啊烃!
我拍拍瓶口,肉肉变成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数字……
——是一封密码信吗?
我跳着脚拔下瓶塞,肉肉里,一条蚕在咬。
永无宁日,不是吗?
从单人沙发上醒来,点一棵烟。
抄起枪,抵在太阳穴上——
他可以继续工作了。
在明文、算法、密钥——
在锈的签章、漏的矩阵、焊死的消息摘要,在油腻的量子计算和易扣的随机数发生器中,捶打她的码——
剥她的基因。
用数学,驯服一个女人的一生,是愚蠢的,不是吗?
也许那天不是。
抄起枪,抵在太阳穴上,用不存在的无名指,扣动扳机——
他用手比出的枪筒,却兀然把他的头,从颈椎顶,轻轻拨了下去。
十四年,他解开了。
烧柴油的绞肉机仍在运转。
黑白电视,仍回放着歇斯底里的《新闻联播》。
一个女孩的头,仍被青翠的支气管,吊在空荡荡的西厢房,最高速的吊扇叶上,肝脑涂地,颅腔空空如也,惊叫的脸甩满四壁。
他走上房顶——
季夏。
新雨。
北平。
柳罐,缎库,花梗,香饵,细瓦厂,铜井,云梯,鱼雁,玉芙,冰窖口,手帕,水车,甘露,桐梓,龙爪槐,胭脂,棕树,红线,烂缦,杨梅竹,鹞儿,帽儿,福绥境,杏花天,白纸坊,粉房琉璃街……
云垂海立的塔吊,甩起一座城市,浇灌一个瞎子。
她是一只曳手水母。
你看着她下水的,彼时人间尚未醒来。
海稳稳的,像十万八千里汞,映起同一个女孩,两条抛物线——
一落。
一升。
她什么也没穿,上亿枚限幅电子管,摇着幽蓝的小扇子。
她是一支曲颈瓶中,梦着波粒二象性的偏振镜。
你游向岸边,她追你。
你回游,她又退去。
一边羞却,一边脱下八面玲珑的伞和裙叶。
你探进一根手指,拨她的听石,那是她的耳瓣,胆子小小的台风预测仪。
你探进两根手指,揪她的灯绳,她轻讶地一闪,一闪,总躲不及,忍不住一晕一晕的红漪。
你摩挲她电镀的内壁,她缩作一团,眉一颦,高跟鞋从触丝尖滑落下去。
她说:“蛰我啊,别停——”
你霍然让小臂齐根没入,一把抓住她的中枢神经,劈波出水,逆风一抖,她清啼着,变回原形,两把阴森的消音手枪从腺体中翻出来,齐刷刷地,上了膛——
却湿淋淋地,不看你。
潮汐倾斜,乱云颠覆,广场般的压路机阵,正把一颗透明的星球,碾成一只小鹿瞳仁上溅泪的晶状体。
日出,一头大汗滂沱的狮鬃水母。
少女瞪着它,眼睛大得,像没有大脑。
它疼。
可它怎么会疼呢?
它至多是运动控制芯片受损,传感、伺服、导航系统,都还好。
最好的那个器官,好到失灵,在自保护锁将它变形成一个大防弹玻璃瓶之后,只有它还在运转,而且,它心里想什么,它就变成什么——
它试图操纵它,但力不从心,它就这样热情洋溢地把它的心事展览在光天化日之下。
它真是一颗排异到自暴自弃的肾。
它疼,它想下盲棋可以止疼。
肾就变成棋。
它疼,它想给自己的疼,起一个名字。
肾就变成辞典,还念。
它感到非常耻辱,给自己的疼,起了一个无理数的名字。
肾就絮絮叨叨地写起没完,像缺心眼的神童。
“你都生虫了。”
少女拔出瓶塞,从瓶口钻了进来。
它已经很努力地守口如瓶了,可这有什么用呢?
“这封信是写给我的吗?可我不懂密码呀。”
少女把裙裾敛妥,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耐心地看,然后说:
“我妈妈懂。我可以给她看吗?”
肾突然不写了,蔫儿蔫儿的,像小心眼的窝囊废。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少女抱歉地挠挠头,顺手也挠挠肾。
它打了一个大趔趄。
“胳肢胳肢胳肢胳肢……”
少女挠个没完。
它觉得自己已经笑成了歪瓜裂枣,索性扑通一下,倒进沙地,又叽里咕噜,滚来滚去,划出破罐破摔的人生轨迹。
风长长地,吹过它,像吹一只打饱嗝的哨。
它和她在它体内追跑打闹。
“咦?那是谁呀?”
少女刹车,透过它的躯壳,向远处惊叹——
迎着散架的涛头,那个男人托起一条半水母,半机器的美人鱼,在闭合一个小闸门后,展一道红绸,款款地,将她丢回漩涡。
“我去看看,你等着。”
她从它体内爬出去,穿过歪七扭八的招潮蟹,跑没了。
蚕咬它的中央处理器。
我看他的三角肌。
他的斜方肌。
他的颈。
踝突。
我不看他的手。
我看他的下巴。
他的嘴唇。
睫毛。
额头。
不看他的眼睛。
“好吃的,吃不吃?”
他在问了。
那是一粒糖。
它融化开,甜甜的,凉凉的,像一块布。
“你在做什么?”
我也问。
他明明在海里濯洗一样东西,那么大,那么雄奇,又闪亮,又精密,像一件被拆卸的兵器。
那是一根针。
它突然随着波纹逶迤起来,分出骨节,带着血迹和髓汁,喀啦喀啦地响,像一条被解剖的白蛇。
那又是一根脊椎。
他擦净它,插入脊腔,顿时神清气爽。
“我在游泳。”他说,“水太深,你可不行。”
我得再说点什么。
“我有一个问题。”我说,“针是怎么造出来的?”
他笑了,拍我的头。
我的脸一下红到脚心。
“看那儿——”
俯瞰,都是新疆人——
卖瓜的,烤串的,磨刀的,碰瓷的,纹身的,上环的,满头自来卷的小孩满街踢着针管,祷告的苏菲派在晚钟中跪成一群洁白的鹰。
炊烟祭起燔香,掀开槐叶喷向夕阳,升腾中《古兰经》铿锵,空洞,大音希声。
他松开胯间女孩的把手,让她下楼,自己侧身甘家口大厦顶,翩翩吹旋的球形风帽后,听——
上线是个哈尔滨长大的俄国人,才十七,金髫翠目,善使消防斧,爱普罗科菲耶夫。
他亲临现场,散散心。
女孩经水果铺、洗车店、首饰摊若干,在一家叫“阿迪力”的清真馆前略停,见张挂的求护词换了台斯米,知今日开张,便进去。
没人理她,前台摆着两筒银签,右筒里三长四短,她假装叫菜,数钱的头也不抬,说饭点还早,她买了瓶七喜,便出来。
她走到路对面那间停业的游戏厅,七下敲完,门开了。
这时他看到了针。
他的眼睑耷拉在萎缩了十四年的秃眶上,翻都翻不动,却看到了针——
多得让人恶心。
他暗道不好,攥紧遥控。
然而抽斧,已是枉然——
警笛大作。
伴以天旋地转的轰浪,是防暴直升机。
烤馕的铁皮炉后,几扇精确无误的卷帘门歘啦啦收起——
武警倾巢。
“翅子入了!”小子处变不惊,引吭长啸。
那帮压低了棒球帽的巴郎子,就袖着手,擦着鼻翼,一路黑鸦鸦掩杀过来——
扳手,钢管,炭铲,角铁磨的叉子,一颗盗自田径大队的铅球,砸在脑脂流溢的铁篦子上——
落英缤纷,人喧畜乱。
冷械咬着子弹,公安夹着私仇,剁翻几个警监,年轻的斯拉夫人已被洗手多年的丰台大哥们围牢,他听见他前襟撕裂,白得刺眼的胸膛上纹了句“诸漏皆苦”,紧接着那块肉就被削了下来,连着金绒绒的右乳头,汗滴入血,嗤然一噪。
缉毒队副踩着维吾尔尸毯冲进游戏厅,棍撬锯割,所有街机开膛破肚,铜币滚了一地,找到现货者翻出后窗,竞相朝阿迪力跑,在那儿,钱是新的,刚刚数完。
“扯活!”他冲耳麦下令,女孩却完全吓傻,全身电位飘逸。
说时快,那时也快,电线杆后闪出一人,蜻蜓点水,仆步挥刀,那几个邀功请赏的膝盖应声齐断,不留一丝筋。
海洛因升起,成色纯美,怦然四泻。
她接住,转战前街。
是那个回族女生。
她抢一辆车,冲溃警群,先撞飞那几个顽主,后拔出弹簧刀,惟妙惟肖地插入小毛子后腰,一剜摘肾,再拔踹倒,端然巡视,去救女孩。
女孩过高,耽误了几秒,她便眼睁睁地,困在了螺旋桨翅的悠长阴影里,槐蕊卷着孜然,如装甲的死一轮一轮划过头顶——
他摁下复位键。
女孩全盘格式化,变形为一架小型滑翔机,载上回族女生和他,萦白石桥,掠天文馆,鹞子翻身复向南,成功撤离了新疆村。
变形前,回族女生不无留恋地瞥一眼反光镜:条子暴跳如雷,阿迪力首鼠两端,被掏空了的高加索少年爬在柏油路上,肠子缠着膀胱,心有不甘,死得那么膻。
穹庐大如祖国,落日小如首都,地平线上楼群摇曳,他极目仰望,在针消失时,第一次学会了散瞳。
少女只有九根手指。
云毛茸茸的。
你拍她的头,遥指那幢带花园的白房子。
她踮起脚,又蹦,又跳。
你想了想,俯身,让她爬上你的肩。
她想了想,答应,比鸽子还轻。
“看见了?”
“看什么?”
“房顶上。”
“避雷针不是针。”
“避雷针的下面。”
“看不清。”
“使劲儿。”
“等一下。”
少女俏立在你的天灵盖上,蹭蹭前襟,抬手一抠,再抠,把自己的眼珠挖下来,放进兜里,又掏出两颗更大,更乌黑的,噗嗤噗嗤,按进眼眶,眼肌一轮,再一轮,再睁开——
比七秒前更美。
“呀——”
针,她看见了。
夏日沛然如溃江河。
巨型玻璃缸触毁高堤,瀑泻着尺规和凸透镜。
恒河沙数的针,在锌皮屋顶上富丽堂皇地繁衍,烧亮,烫弯,焚熔,劈面袭来的光,仿佛人类灭绝纪念碑下暴晒的原子核。
每一根针尖上,都挑着一颗新收割的眼球的皮。
“下面不就是我住的房间吗?”
少女换回眼球,兴奋极了。
你陡然一骇,用无名指尖去摸她无名指根的断面。
晴,是海岸线上骤然静止的风力发电站。
你抱她下来,最后一次拍她的头,拧下自己的无名指,像父亲一样,为她戴上,向她告别。
她吃惊,又意犹未尽。
“你要乖。”你说。
“等等。”她喊,“我还有一个问题呢——”
“你要乖。”
你已经走远了。
“我们也去游泳。”
她钻到它里,挠挠,搡搡。
它滚到海里,笑着,痒着,破开浪。
海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大磁场。
磁感线一会儿连续,一会儿离散,也不管。
养了那么多,那么懒的正弦图、余切弧、偏微分、正导数,悠哉来,游哉去,做了一长串拉普拉斯变换,也不管。
她和它,在海的振幅里,一脚深,一脚浅。
云破处,鹭的希尔伯特空间——
塌进一个点。
又敞开一个光年。
她滴滴答答地响,好像一块表。
她好像长大了一些秒。
“我知道针是怎么造出来的了。”少女自语,“可针孔呢?”
肾很振作,使出浑身解数,依次模拟拉丝、冲压、打毛、抛光,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少女笑了:“那你知道什么是乖吗?”
肾呆住,拼命搜索它的数据库,可屡登不入——
它已自顾不暇——
恼羞成怒的箱水母,掣十里软鞭,毒刺萤光靡丽,撕开磷虾与球藻,缠,抓,剐,抡,取它咽喉,要她性命。
身残志坚的漂流瓶,像个灵活极了的大胖子,腾,挪,跌,宕,见招拆招,且战且退。
一个软,一个硬。
一个柔道,一个相扑。
正午的海的大礼堂,浮游生物代表们经久不息的鼓掌,在回荡。
它知道她忽然大乱,衔恨遁去的根由。
因为水母与少女对视——
她看到了她子宫里那颗辗转反侧,吹弹可破的子弹。
它不知道的,是少女推它上岸,没入集市时——
一直停在栈桥上的那辆哈雷,也已消失。
阳光的大舌头,舔着岛。
树木们垂着手,啜着椰汁,昏昏欲睡鸟。
一名厨师耍着伟大的三叉戟,如海神在六必居,烤着大王酸浆鱿。
一位满脸都是铃铛的麻婆婆,在大白天下的大白天,笑得叮当烂响,天花乱坠。
一头抹香鲸和一艘核潜艇,像双胞胎一样,在肉联厂的传送带上悄悄吵架:
“切!你切开全是血。”
“切!你切开全是表。”
一匹立志变成白龙马的马,一边吃草,一边读着《公孙龙子》。
我挠着肉肉,推着大瓶子,在集市上漫游。
到处都是zzz……,和zzz……
zzz……
一个大姐姐,在白房子前门的喷泉下,骑摩托,耍针如耍蛇。
她是混血儿。
针和针为什么不一样呢?
“你的针没有孔。”
我隔着玻璃大声说。
“有的。”
大姐姐拈起一小根。
真的,可孔不在针鼻,在针尖上,又小,又深,我盯着它,都要对眼了。
她的针还有管,灌了液体,插了活塞,画了容积,还贴了标签,写了一个字:
“乖”。
“这是什么?”
“乖乖针。”
“乖是什么?”
“你带我进去——”大姐姐两指一捋,拇指一推,针尖射出一线白浆,滋向白房子,“我就教你乖。”
我想了想。
我挠挠肉肉,推推大瓶子:“我到家了,我得走了。谢谢你。”
肉肉和大瓶子剧烈摇晃着,和我说再见。
“对了!”
领着大姐姐进门前,我突然记起一件事,颠颠地跑回去。
爬上瓶体,拔下瓶塞,我把肉肉里的那条蚕捏出来,捧在手心里。
“再见!”我说。
再见——
他仰坐于塔吊之巅。
鼓楼桥头,沙尘暴耍着闷雷和石狮子,国贸被飓风掴得七歪八扭,像个泛着白汤儿的弃妃。
回族女生夹一块泛滥成灾的肉,跪在他膝下,噙咂有声。
拨开丁字裤,一根畸硕的阳具,接上塔吊的主转轴,正随了平衡臂,肆意捅搅。
他换着档,控制旋幅与转速,的微妙之处。
他减速,她便求乞。
他不减——
他只是分开腿,摩挲她纤俏的脸,然后深吸一口烟,把她的头按向胯下——
她便是一朵尖叫到呛的云。
于是他的塔吊,他的塔吊们,纵横捭阖,挥斥八极,搬运着北平城绵延悠远的残骸,用十四个最丰饶的秋天的废墟,重建一个女人。
它们修长的钩杆,翩跹盘索,抛接着废料与骨殖,如链球手,打着伟岸的网球,云暴上空澄明炎炽的蓝天,强悍到一丝不挂的华北平原,小得像一块在高倍放大镜下徐徐蒸发的广场。
她筋疲力竭的生理液,一哆嗦,一哆嗦,顺着臀瓣流下去,蚀过表盘与轨夹,打湿一只最轻妄的鹰……
整整一个下午,像整整一生。
云淡风轻,他点着盲杖,到繁忙的吊臂上走马观花,终归鸽棚,俨然一位日理万机的残联主席。
回族女生一跳一跳,登上刑具的最高处,在波诡云谲的暮色中,向这一片赳赳勃郁,低头服拜的机械兽,鞠躬谢幕。
海是一张绞满铁钩子的床。
你们在夏夜蒸腾的冰水中做爱。
她小而凉的乳房,咬你体内密布的星群和刺,你脊髓上一个永恒不愈的洞。
鸟。
叫醒巨海中深埋的,凶悍的锚。
在盛夏扑扇锯齿的光斑下,她遍身的枯叶,是一架铡刀,在雪白的病床上铡巨蛾的心,巨蛾的颅骨。
韶华,筛着你的愧赧。
她细长的,苍艳的锯,一刃一刃,锯你绷紧的,生锈的弦,戛然割断,你是一张粉身碎骨的三角钢琴。
她背影中巨大的铁环和花瀑。
她的铝汁。
燃遍你的周期表。
从直通海底的浴缸中苏醒,她说,当晨雾散开,当阳光反复照透叶子的两面,你仍是烫的,像一挺裸体的机枪,年轻,所以纤毫毕现。
遒劲的光,按刻度,量你们的衰老。
“摁住我,撬开我,给我吃大块儿的冰,让我——
安静一下。”
她那么腥。
她是踝弯系红线的铃。
它双手插入她的盆腔,从卵黄激素的火舌中,搬她孕育的瘤子——
千娇百媚的瘤子,红指甲,白衬衫,黑蕾丝的瘤子,一颗,一颗,码放在男人卧室被潮声震悚的窗下。
枪的畸胎,怒视压垮残阳的大输血厂。
海是女孩在绸中纵火。
女孩是海的起搏器上心绞痛开的百合。
交欢前,他们在一根悬空的丝上交战。
捕风。
捉影。
擦枪。
走火。
肉搏。
探戈。
花剑挑银簪,水儿仙斗活儿佛。
刹那间,丝一抖,针蜂拥,纺车开始运作。
他们如桑葚儿跌落,看那一根丝,在溶溶夜色中,被遽然织成一根沦肌浃髓的纪念碑。
接下去,是绢的红墙、绢的绿树、绢的白塔、绢的紫竹、绢的青砖、绢的碧瓦、绢的蓝天、绢的黄沙,被绣出来。
绢的玉兰长街,琼岛太液,绢的华表竦峙,金水永逝……
白房子里,有一个绢的北平。
它立于绢的安华桥头,翘瞻绢的玉渊潭,绢的中央广播电视塔,她在塔顶,暌违悬铃轻撞的平安大道、空竹岑寂的积水潭、静若旷野的西三环,这是他们完全陌生的,十四年前的北平。
“肖婷。”
它轻唤她的名字。
她跳下去,消失在一个男人丝绸漰湍的回忆里。
北平被一霎时抽紧,毁灭成那根纤细,炙热,鲜红,绵绵无绝的丝。
蚕从他的每一个焊点上破卵而出。
天阴了。
乖究竟是什么?
走进门,没多久,身后的大姐姐就不见了。
走回门,肉肉和大瓶子也不见了。
妈妈又在哪儿呢?
我扶着把手,顿时觉得冷。
上楼,下楼,开门,关门,找不到妈妈。
白房子突然变得很大。
很大——
仿佛听得见,一把屠刀,在住宅内无限遥远的某处切着,切着——
切它心爱的无穷小。
有蜂,像野蛮的铜丸一样,在弹弓形状的云绷紧于海面时,撞击白纱潆洄的走廊——
有人格斗着的空旷,如无人而巨响的靶场。
妈妈突然凄叫起来:
“要产卵啊!要产卵啊!”
她额头的伤口就像她一生都在用脸行走。
7号卧室里,突然多出一扇门——
是三张火床焊接成的神,在锁孔中挥舞着解剖刀和无数只白手。
是熊熊燃烈的乙炔瓶叼着郁金香破门飞出,两个没有面孔的人扭成一根绞索,在房间半空,扬起两颗泵血的头。
他骑着妈妈。
妈妈是一只蛾子。
“嘬。”
她嘬,她刚孵出的手枪。
“舔。”
她舔,撩拨左轮转盘里呼之欲出的子弹。
“探。”
她把枪筒探进去,只进一点点,蹭一蹭,就拔出。
“拨。”
她拔时,有意无意地,拨一下,就滑过去,不刻意揉。
“一直。”
她陷入循环,探一点,拔出来,拨一下,滑过去,一而再,再而三……
“插。”
她倒吸凉气,一插到底,齐根没入,填得满满的,击锤恰抵上来,不许揉,却按捺不住地夹紧了——
“停。”
她不动,停一会儿,继续满满的,满满的……
“转。”
她转,准星解着痒,暖暖的。
“拔。”
她突然拔出,全空了。
“捅。一直捅。”
她滴羞跌屑,却恬不知耻地抽送起来,烤蓝贴着尿道刺入,亮镍逆着皱褶拉出,复进簧铭肌镂骨,枪膛伴着眉心一蹙一蹙烧红,撞针吮阴核,枪口对子宫——
“扣!——扣!”
她置若罔闻,一味地索要着,痉挛到崩漏失控,他箭步纵上,掰开她,一指禅,扣下扳机——
砰!
……
一次哑火。
万里潮吹。
他陷在单人沙发里。
回族女生很自觉地跑去盥洗室,涤杯,消毒,烤针,卷锡箔。
手枪爬回胚盘,磨着牙,经这一番洗礼,栩栩已是一架初具规模的微型塔吊了。
如果幸运,再有四发空弹,它将最终榨干她娴静婉约的蛋白和钙,踩着皮囊扶摇直上,怒拔冲霄,成为一架崭新的,高射炮般的塔吊,与地平线上的父辈们,站在一起。
然后——
然后他将她奉上的针扎进腋窝,一管推尽……
矿石收音机,播整点新闻。
黑白电视,回放《新闻联播》。
他合上眼——
递质波澜不惊。
惟一根丝,红得令人发指,被挤入静脉,蜿蜒脑脊,迤逦脏腑,抽筋拔髓,从他马眼中裂绽而出——
回族女生恶向胆边生,扬眉气出鞘,固稳滑轮,奋力一扥,他睚眦俱裂,如一捆被悬丝勒断的废柴,挂在了沙发半空,精斑狼藉的天花板上。
室内是暗的。
负的。
死去的,濡湿的黑环蜂的尸骸,在窗前的硬木地板上,堆积成一个庞大而多毛的立方体。
湍急而猖虐的海,曾经蒙着脸的,亭子般端庄的海,扑簌扑簌,被雨水砸出浅坑的,裹挟着凹槽与龙骨的,停尸间般寂静而灰暗的……
海——
一望无际地冲刷着,大陆架上,静谧得,数不清的,漏着完美至心碎的小孔的,蓝色引擎们……
云,一吨一吨,从穹隆的断头台上滚落……
天空的脑垂体,搅动内脏外翻的焚尸炉。
你想起十四年前的夏——
少女。
少年。
少年。
三条白蛇。
缱绻于一幢白房子,一张白厨案,一盏白瓷盘——
如一根丝,一根针,与一根筋,在海边,在六月的骄阳下交尾到枯竭。
精疲力倦的红孩儿,仍沉睡在刀锋,从万花筒里,凝神望过的哑少年,在凋零……
多秀美,他朽烂的精子,是比骨刺更刺骨的,生物碱。
直至她说,不,她不爱——
直至他挖下眼睛,求她留下来——
直至艳铝腐黑,鲜髓化钙,床上不屈的肉体不再闪耀那足以抵抗盛夏的银白——
鲨鱼头堆砌的歌剧院上空,少女已是白发叠雪的凶残雌蛾。
同一根丝,穿一扇门,挂起一个少女和一个机器人。
它卵脓遍体,铬疮蚕涎涌溢,密密匝匝的绢滋孽于湿敏电阻与防雷退耦器,绣了溃疡的雌蕊,吮它硅酸的肺。
它已濒临报废。
而她仍是白的,颤栗着年轻的青翠的肉体,用豆蔻与卵巢,牵动海风中福至心灵的纯氧,如数学,牵动着星群。
苍弱而秀小的,肩胛骨,夹在孱白的脊柱两侧,一张,一翕……
它听她哭泣,像一个壳,听另一个壳,在呼吸。
它听黑暗中,一只刚刚学会仇恨的手,拨着白开关——
一灭……
一亮……
一灭。
一亮。
那是比初夏的玻璃工厂更洁净的,她肉体的光——
当风的国王们,在阴翳与晚霞的激战中互道晚安,云的巨轮搁浅于郊野——
鲸群,无耻地炫耀着蓝。
海,终于倒立在大陆架上,用十三亿只疯人的手——
爬行着……
爬行着。
一架,又一架,凶猛而万念俱灰的图灵机,跃出水面,蒸漉着,沸吼,拖曳,再一次重重地拍下去……
如一只只白喉的猿。
它听肖婷在笑:“操我!”
它听少女在叫:“爸爸!”
它知道她认错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是他么?
不就是他么……
在另一个夏天,在妈妈不在家的陌生电话中对我说,把你的手指切下来寄给我,一根就够了……
我说别来,别来,我知道我的肉里,有无始无终的白色涡旋……
一个人在电话的另一端沦丧着,像一只耳朵,被另一只耳朵摧折……
我……
乖么?
我把手藏起来。
我的身体里养了一个动物。
我捂着它,就流血。
我有一个陀螺,在小动物们都晕乎乎的夜晚,它们随着我旋转。
整个夜晚,我都在倒立着,在原地,在自己身上跑步,你不知道,我跑得有多快,把我的静脉,和我的蛋白质,甩得满世界都是。
他问我,你跳了舞吗?
不啊不啊,我只想做你指下永远湿漉漉的盲文。
我又该怎么告诉他呢?
你还在听么?还在听么?
忧悒的天际线上,一只纯白的瞳孔,瞪着我,瞪着我——
像一个大大的,大大的——
白内障……
回族女生点一棵烟。
窗下,北平是一架伐云抛铁的轮斗挖掘机——
在肉的人寰,挖它繁花似锦的自己。
逆着比残奥会更旖旎的风,是风暴眼中的夜,它的居民,仍在角楼沏茶,在花市跳舞,在枫叶下蟒袍与腐肉的婚礼中啜泣亲吻,在皇城根红旗牌的碎骨机里涮着爆肚,在万马齐喑的夏,等十四年前的北平,乘着鹅毛大雪,滑过午门飞檐,翩然落下,撞出火花,埋葬繁华落尽的日月。
而壁立千仞的塔吊,正烧红鸦片,起重机也如巨疣天鹅引项嘶嗥,从噩梦般的革命博物馆中,吊起一个颤颤巍巍的国家。
而现在,它们在倾塌。
她每吐一口烟,一座立交桥上的塔吊就一软,然后集体歪下去,从西五环,到太和殿,窝囊的茬口,淌出丝绸……
他看不到这一切。
于是她把烟掐灭在他眼窝里。
“在哪儿?”
她按日期翻检夹墙冷窖中的医用冰盒,没有,便走过来,抽他一个嘴巴。
“别告诉我被带到海边儿去了,知道你舍不得。”
又一个嘴巴。
“你不但瞎,还哑,是吗?”
她一拽,丝绷紧,勒穿胸膜和会阴,他没惨叫,但勃起了——
勃起了,也那么小,像一根少女的无名指。
“瞧瞧人家,再瞧瞧你!”她弓指一弹,又一弹,套弄几番,它皱巴巴的,还是那么小,她若有所悟,扑哧乐了——
“老屁眼儿——”她一巴掌把它扇蔫儿,“我知道在哪儿了。”
“哦对!”她凑着酒精灯烤柳叶刀,用药棉蘸了高锰酸钾抹他腰眼,幡然打个响指,就抄起他的镊子和焊枪,走到四合院葡萄架下。
她摩拳擦掌,单脚支起那个被格式化成滑翔机的女孩,拆原配件,取离子泵,三下五除二,组装出一台血肉模糊的流星余迹发报器,调好波段,进阁楼,接在了他的黑白电视上。
——别碰我电视。
他说。
“碰碰怕什么?”她趁他话音未落,先给他一个嘴巴,然后打开电视,搜索,换台,雪花乱颤就猛拍机壳。
——别换我台。
他说。
“换换怕什么?”图像清晰了,不再是《新闻联播》,而是一个房间,内置四人,一男三女,她掸掸手,心满愿足得,再给他一个嘴巴。
“你听你的,我切我的。”她高擎他的风冷汽油锯,火绳一掣,轰轰烈烈,是旗帜般席卷北平的绢,肆虐在他肋上——
“爸爸!”荧屏里的少女在喊,“爸爸操我。”
——别坐我沙发。
他说。
“坐坐怕什么?”回族女生挑衅般看着电视,幸灾乐祸,向他的单人沙发坐去——
在世界背面,海是一场史前战争的黑白底片。
这裂变着史诗与狮心的重水堆核电站,被一排排皓发峥嵘的液压臂连根拔起,扯崩钢索,涮碎残肢,向星空的火葬场扔去,用血沫横飞的铀和钚,让万神殿脑浆迸溅,让主序星的锥子尖绽放出癌,把上帝投放粒子的花篮,砸成宇宙稀烂的脸。
这地狱冷却塔蒸掀天堂斗兽场的巨灵神,高诵炽爱天使对开胸盾构觥筹交错的宴饮,祭起断纹铠的银鬃马和号角嘹朗的卷积云,等风暴从所有星系汇聚成的嗓子眼里抽出氢的方天画戟,在自己蔚蓝色的丰盈肉体上再割经纬,重划四季,等肇秋猛虎金爪恢弘,普降大地,溅起浪掷一生的斑斓金币,等白鸽哀艳,黄金朽断,等水银彻野,圣咏垂天。
黎明,蒸馏纯金般雕镂花豹,黄昏,十三亿只阔斧螳螂同时收锯,历史,在大脐鹦鹉螺与强子对撞机的雄辩中绞杀自己——
月光,擦亮逆戟鲸扫荡赤道的联合收割机……
满载少女红蹼的救火车,停下,目击这一切。
你说来吧,废弃我。
一个静若天平的女人,挣脱黑纱与舌尖的枷锁,鼓荡肉翼,如一个庞大到奇异的函数,撑启血盆巨口。
一个燃烧的女人走上天花板,与这恐怖的雌蛾,启示录般交谈。
一个女人将举起一把枪。
你任凭她们在你身上驰骋,让脑海中守宫砂色的丝绸再次纺成北平,振回忆之波,押谎言之韵,让这一匹绢,按照朝代崩殂的极速,蜕变出倒数第十三年,倒数第十二年,倒数第十一年,……直至倒数第一年的北平。
肖婷手起刀落,雌蛾释然枭首,她真理般颠破不灭的头,滚入绢的北平,将十四年碌碌哀喜尽收眼底,然后瞑目,从那个最灼身的孔中,漏了出去——
你说呼啸吧,于是你细胞中的每一毫克锂都嚎叫起来,构造北平的每一根丝再次不可一世地束紧在你胸口——
最嚣张的城,终于塌进你心里。
枪响了。
双宫绸的核电站,颓圮于一个滚烫的海。
三天了,第一次,那个男人近在咫尺——
而它已无力回天。
茧吃了它。
绢吃了他。
丝的大丽花嚼着那少女。
肖婷拎起雌蛾的头,扒开每一粒了无遗憾的复眼,贴紧男人的脸——
在哀容四泻的无头蛾尸甩下的血红的卵中,在雪屑般覆灭他们的蛾粉中,她让她亲眼看着:她剥光他,她僭越她,他操她——
但他是早已被骟掉的。
她哭着咬他时,他的脸是安详的,像个君王意外驾崩的节日,有着白化病人在冬日产房中用哑语悼亡的平静。
她很快镇静下来,恢复那个游标卡尺般的女人的准确,带着山崩于前的女人的轻蔑,走向它,一匝一匝,盘剥它的茧,从它崩溃的机械里,掏那一颗本就不属于它的肾。
她以为那是年轻的,她要为他重新装上。
一只小手挡开她。
少女戴上眼球,夺过肾,按下它的复位键。
被格式化前,它的天线,像麻筋活血一样,接通了——
它看见了北平。
北平,一个回族女生被一架单人沙发铐死,一个男人从滑轮上逃离,他的阳具,正是他女儿纤尘不染的无名指,像一支羞红的阑尾,支起一颗汪洋恣肆的星球。
他的眼睛是亮的,应该正用双倍的分辨率,看着这里——
少女举着它。
它是一把无与伦比的手枪,半钢铁,半丝绸。
少女开火,干掉肖婷,又调转枪头,抵在他的太阳穴上,用少女雏鸟般温柔呼吸着的乳房依偎他,一手抠着它的扳机,一手抠着他的尾骨,从他衰老的脊腔里,拔那根针。
当针被丝绸般挥舞时,他看着他看着她看着他看着他。
透过十四岁女儿的肉体,两个男人对视,他看着绢的北平,他看着真的北平,前者已毁灭,而后者上空,大地正从十三亿盲人眼中上升,塔吊吊着塔吊,纪念碑纪念着纪念碑,死鸟翻飞成灾的群雕,已望着阳物上大翅澎湃的祖国,挖掉余烬未熄的眼睛,而那个女人被重塑的永恒的肉体,正如一个废料场上印钞机般的祖国,敞开十万八千颗长城般的乳房,怼在他们嘴上,命令他们歌唱,吃吧,歌唱,用你们曾射给我和将射给我的每一毫升精液歌唱,吃吧,歌唱,让疼的永动机与恨的忏悔录,为这被侵入,被抚摸,被抠烂,被戳穿的爱,布施不死的荣光。
“爸爸!”她喊,“操我。操烂我。操死我。”
笑声终止。
“他,还没死么?”
他问。
“他还在作死么?”
他问。
“别停。”
我说。
“操我,狠狠地。”
扣下扳机前,我说。
因为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叫你操的。
2009、2012、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