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公园入口。远端,紧贴着公园,有一座楼,一座阴森的建筑,尚未竣工,但足够庞大。楼的正面是标准矩形,仅右上角缺一小口,材质密密麻麻,看不清楚,因为太阳正照射着它的背面。光线呈45度角时,楼投下的影子,形状不仅与楼面相同,而且严丝合缝,正好可以覆盖整个公园,如果此刻楼倒下来,废墟也会严丝合缝,把公园和我完全埋葬。随着太阳升高,影子逐渐缩小,本应无法覆盖公园,然而楼上的施工如火如荼,光线角度倾斜,楼也同步增高,影子总是可以令人拍案叫绝地覆盖整个公园。影子中公园的黑暗,类似任何一个夜晚。路灯神经质地忽亮忽灭,花卉、草坪、树林、小山、小河、小湖、甬道、围栏、座椅、洒水器、果皮箱、地图牌……万物确凿分明,不容置疑,游客们却三五成群,面目模糊,戴着阴沉沉的礼帽,像一朵朵悄无声息的云在梦游。走了一段,我忽然抬头看到,楼顶缺口上方,赫然悬着两个硕大无朋的字:“救命”,但好像反了。我心急如焚,振臂高呼:“别急!我去救你!”话音未落,一梭子流弹呼啸射来,我腾挪闪躲,身后甬道远远近近,留下一长串弹坑。我俯视最近那颗弹头,竟冷冰冰是枚圆环。再抬起头,公园已经异样,周遭鬼影倥偬,游客们一齐蹲下,于黑暗中此起彼伏发声:低吟、大喝、啜泣、朗笑、嘶叫、哀告……啁哳不似人言。“救命”仍在楼顶高悬,“等着!坚持住!”我再次高呼,大步流星,向前奔跑。甬道弯狭,草木幽邃,地形错综复杂,为提高速度,势必先取主路。黑暗中,游客们如婴儿牙牙学语,人声渐次汇聚成言,清晰可辨:“花”、“草”、“树”、“山”、“河”、“湖”……皆为名词,指称公园中存在的事物。我绕开蹲在喷水器和果皮箱前的两群游客,跨过围栏,踏上主路,很快觉出,障碍越来越多,因为游客们开始呼喊公园中不存在的事物,而那些事物立刻就会出现,像对祈祷的即时恩典。有游客喊:“面包”,立刻就有面包,凭空落下,有游客喊:“盐”,立刻又有盐,凭空落下。一时间,喊“水”、喊“菜”、喊“肉”的……喊“矿泉水”、喊“油麦菜”、喊“东坡肘子”的……喊“微量元素”、喊“复合维生素”、喊“不饱和脂肪酸”的……八音合奏,万马齐鸣。事物落下后,游客们如蟑螂一拥而上,据为己有,也有事物未及被占,留在原地。于是,当他们开始呼喊“床”、“帐篷”、“鞋”、“衣服”、“电冰箱”、“洗衣机”……时,公园地面已经五光十色,横七竖八,堆满新崭崭的废物,像创世之初的第一个垃圾场;当他们呼喊“男人”、“女人”、“跳蛋”、“假屌”、“蜡油”、“鞭子”……后,终于消停了一会儿;而当他们发现呼喊“汽车”和“房子”,总被原地砸成肉酱,终于消停得更久,公园也就不致被堆积得几乎与楼同高。没人喊“钱”,全无必要。我踩着硬邦邦的衣食住行,和软叽叽的七情六欲,攀高履低,艰难跋涉。黑暗中零星有游客呼喊更抽象的名词:“统治阶级”、“宪政制度”、 “民族精神”、“沙文主义”、 “欧拉公式”、“相对论”、 “自由意志”、“辩证法”……我不知道他们会得到什么,大概一无所获,起码不占地方。成功躲开又一串嗖嗖射来的圆环形流弹,我登上一座假山,侧倚凉亭,远眺“救命”仍在楼顶高悬,顿觉热血上涌。黑暗中,语言仍在演化:先是动词,“蹦”、“抠”、“飞”、“滚”、“撕巴”、“磕巴”、“眨巴”……都被喊过,但什么也没发生。再是副词、形容词、数词、量词、介词,感叹词……也被喊过,还是什么也没发生。最后,游客们开始协作,他们蹲着列队,后者手搭前者肩,依次喊:“梭镖”、“飞”,就有梭镖飞,依次喊“连弩”,“射”、“草坪”,就有连弩向草坪发射箭矢,须臾间你来我往几个回合,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喝彩不绝于耳。冷不丁有一队吃饱了撑的,依次喊出:“加农炮”、“轰击”、“假山”、“上”、“凉亭”,说时迟那时快,凭空落下的加农炮尚未着地,炮弹已经呲牙咧嘴向我冲来,我一个鹞子翻身,跌进阴沟,假山和凉亭瞬间化作齑粉。战争大幕拉启,枪林弹雨,旌旗猎猎,号角铮铮,游客们或啸聚割据,或散兵游勇,一支支勾肩搭背的小分队蹲着乱走,短的迅如土鳖,长的婉如蜈蚣。其实,他们要什么就喊什么,喊什么就有什么,根本无需争夺,所以,他们只是热爱消灭对方,并且乐此不疲。鏖战犹酣,本是长途奔袭的好时机,我晃着嗡嗡弹震的脑壳,沿阴沟铁篦猫腰向前。云浓雾重,碎石泥泞,腐叶滑腻,下水道潺潺湲湲,路灯柱电流哔啵,我一脚深,一脚浅,庆幸仍能躲开流弹。前方隐约有个三岔口,葱郁的中央花坛上,一尊花岗岩雕像巍峨傲立,指点江山。游客们对攻甚猛,我一跃而起,打算蹿入花坛,可猛然有什么升起,硬生生将我截下,倒栽葱时,我目睹雕像被凝固汽油弹炸翻,转体两周半。绊倒我的,在灌木丛中,是一架陈旧的背包式无线电台,折叠天线支棱起来,信号灯频闪,铃骤响,有人来电?我纳着闷摘下步话机,底噪呲呲啦啦,听筒那边说:“喂喂!”我也说:“喂喂!”那边说:“你是谁?”我想了想,说:“我是我。”那边遽然提高音量,震悚道:“你真是‘我’?”我莫名其妙:“我当然是我,你又是谁?”那边俨然作色:“我是‘你’。”我感到受了愚弄,探头见“救命”仍在楼顶高悬,不耐烦道:“别闹!谢谢你救了我的命。现在我也要去救命。”正待挂断,那边大叫:“别挂!你到不了。”“为什么?”“你要去楼顶,可楼在升高。施工太快了,你去的速度,远小于楼升高的速度,你永远也无法抵达。”我不置可否,那边又说:“我一直在看着你,知道你从哪儿来,也知道你刚才可能遇袭,我还知道,你即将面临更大危险。”我俯仰扫视一圈,狐疑道:“你在哪儿?”那边急切道:“来不及了!我在帮你,听我的,背上这个电台。”我半信半疑背上,肩膀沉得垂下。那边又说:“下面,按照我的指示,去‘2878-3089区’。”我愤慨道:“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那边说:“岔路口往左,到了你就知道。”我姑妄听之,爬出灌木,蹑足疾行。战事已变:狂轰滥炸,伤亡过半后,游客们渐渐发现,武器无法真正锁定对方,因为他们全都没有名字。他们能喊出的宾语,只是指称公园中事物的名词,所以只能靠瞄准这些事物,攻击事物附近的敌人,他们甚至不能瞄准任何一朵特定的花、一张特定的座椅、一个特定的果皮箱……有小分队试着依次喊过“狙击步枪”、“射”、“他们”,或者“弹弓”、“射”、“那里”之类,但什么也没发生,依次喊“游客”、“复活”的,倒是让敌己伤亡双双清零。冷不丁有一队看破了红尘,依次喊出:“青龙偃月刀”、“砍”、“我”,说时迟那时快,蹲在队尾引颈就戮那位毫发无伤,一口寒凛凛的宝刀却破空而来,劈头盖脸,若不是我听从指示提前后仰,连步话机也会一刀两断。战况由此陡转,双方默契停火,游客们的所有小分队如水银泻地,开始追我,抓我,计划把我摁在队列前端,任我抬手,指哪儿打哪儿,做个人肉制导装置。一时间挠钩、套杆、猎网、麻醉枪、失能剂、劈水扇……四面八方向我扑来,阴鸷远胜流弹。我已对电台指示绝对臣服,怎么躲,怎么走,言听计从。左岔路越来越窄,薄雾缭绕,尽头有个月亮拱门,红门面,高门槛,推门时,步话机那边说:“你已进入‘2878-3089区’,将获得10枚圆环。”我没有进入。我没有向前。我没有略感迟疑。门内没有一个空空如也的标准泳池。池壁没有一片水蓝,池底也没有一片血红。我没有爬下扶梯,没有在池内奔跑。游客们的追猎没有更盛,铺天盖地的抓捕武器在侵入泳池上空后也没有消失。没有一串极密的流弹射来,我也没有躲过。我没有抓起步话机,没有大叫:“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儿?!”那边没有说:“此区又名‘谎言’,全是假的,你马上就出来了。”我没有跑到彼岸,没有爬上扶梯,没有推开扶梯前的另一个月亮拱门。我出来了。步话机那边说:“恭喜!”我说:“我操!”楼近了不少,“救命”仍在楼顶高悬,但游客们似乎一时陷入困惑,黑暗中的呼喊暂且静了。我轻松许多,对步话机问:“圆环呢?”那边说:“在你身后路上。”“这有什么用?”“可以帮你获得第115枚圆环。”“然后呢?”“到时候你就知道。”“可还差那么多?”“别担心。”那边急促起来,“你要进入‘3437-3758区’了,那里多得很。”我凝神观瞧,前方是个码头,孤零零一叶扁舟,远方湖水淼淼,大雾弥漫,彼岸就是楼了。“快走!”那边愈发急促,听上去也像在奔跳攀爬,“否则来不及了!”果然,游客们的追猎再启,规模更大,武器更密。我发足狂奔,跳上小船,解缆推岸,运桨如螺旋,天灵盖冒起股股白烟。步话机那边呼哧带喘:“你已进入‘3439-3760区’,将获得33枚圆环。”我将进入了。我将不进入。我将拼命划桨。我将不划。湖面将被小舟分割成两个半圆。湖面将不被。游客们的抓捕武器将叱咤君临湖面上空。游客们的抓捕武器将不君临。它们将一齐俯冲。它们将不俯冲。我将以锯齿轨迹航行。我将不以。它们将纷乱围攻。它们将不围攻。我将弃船泅游。我将不弃不泅。它们将撒开天罗地网。它们将不撒。我将将被俘虏。我将不将。一串空前密集的流弹将同时射来。一串流弹将同时不射来。我将再次躲开。我将再次不躲开。我将抓起步话机。我将不抓。我将大叫:“这他妈又是怎么回事儿?!” 我将不叫。那边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此区又名‘预言’,无真无假,你马上就出来了。”那边将不说。我将屏气潜泳。我将不屏不潜。我将攀援彼岸垂柳的柔丝,奋力一荡。我将不攀,不荡。我上岸了,精疲力尽,楼就在眼前。游客们再次陷入困惑,呼喊再静。我长吁一口气,对步话机笑道:“终于!”那边却已声嘶力竭:“快!来不及了!”我说:“胜利在望!”那边嚷:“快看太阳!”我如梦方醒,仰头望去,仰了两次才见:那楼已怒冲霄汉,仍以正切函数石破天惊的速度向着无限增高,因为正午将至,太阳公允庄严的光将垂直照射这座建筑,楼的影子将彻底消弭,再也无法覆盖公园。流弹仍在射来,“救命”二字却已遥不可及,步话机那边嚷:“快去楼底,找第115枚圆环。”我跑过去,楼与公园间没有围墙,原是一体,我蹲下找,灯光明泯,手忙脚乱。步话机那边嚷:“找到把它抠出来!我马上到楼顶了!”我醍醐灌顶:“你在楼里?”“一直都在,你跑我也跑,去救作者。”“作者?”“作者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作者说:‘要有楼和公园’,就有了楼和公园。”我在最近一个弹坑里找到圆环,那边接着嚷:“你困在公园里,公园困在影子里,我困在楼里,作者困在楼顶,‘救命’是他写的,流弹是他射的,那是路标,不用躲。抠出来了吗?拽它!”我抠出圆环,圆环竟连着一根导火索。来自正上方的庞大召唤一轮一轮碾过,召唤者和你就在那里,目光垂直于这个平面。步话机那边欢呼“到了!”的刹那,我不再犹豫,跪在这座意向之塔脚下,奋力一拽。蘑菇云大得像上帝引爆了自己,语言组成的楼向着它指称的事物精确坍塌,无形的废墟仍然严丝合缝,把公园和我完全埋葬,楼顶出口与公园入口合二为一,“救命”二字终于覆盖了标题,这篇小说结束了,以上是废墟,48个字符后是不属于它的地方,第115枚圆环必然地滚动着,三维地立定,成为第120枚,你在公园出口看它,只是一个二维的句号。
2001年、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