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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星

2006年12月17日晚7点,中国国家天文台(NAOC)兴隆观测站,60/90厘米施米特望远镜控制室,一佘(She)姓研究生与其何(He)姓导师发生口角。按照官方计划,一小时内,何研究员将秘密收到数十面镜子——六角形,镀膜,对角径1.1米,后续十八个月,它们将被陆续拼装为一面曲率半径40米的球面主镜,与一面5.72米乘4.4米的改正镜,构成业界瞩目的大天区面积多目标光纤光谱望远镜(LAMOST)。然而,一小时前,何接到来自南京天文光学技术研究所(NIAOT)的电话,由于雾滔雪涌,关山迢递,导航故障,凌晨发车的集装箱运输队彻底迷路,竟抛锚于河北省邢台市巨鹿县。光洁、硕大、纤嫩而(未来证明)无用的光学玻璃盘,以一种破罐破摔的态度,沦陷在因项羽和张角闻世的僻壤,吉少凶多,饥饿的司机陆续下车,沿街抢购一款名为“堤村焖饼”的当地小吃……于是,当佘信誓旦旦,刺刺不休,声称自己发现了一种崭新天体时,何的厌恶喷薄欲出:“民科!民科!民科!”春季学期,该生申请退学,至今去向不明,该导师耳际,仍时常回荡当晚那个刺刺不休的句子:我看到了一段字:

这当然不是字星第一次被人类观测到。早在1610年1月7日到8日,伽利略(Galileo)一口气发现了艾奥(Io)、欧罗巴(Europa)、盖尼米德(Ganymede)和卡利斯托(Callisto)那个午夜,他豪情万丈,甩开目镜,跑到厨房,吞下一颗冰冷的意大利肉丸子,这期间,他呵欠连天的助手,出于好奇,也凑上镜头,偷偷瞟了一眼——物镜偏开,越过惊飞的夜鸽与汹涌的树冠,深空中高挑着一段字,可惜,此人系文盲。那是折射望远镜方兴未艾的年代:1673年,赫维留(Hevelius)造了一架46米长、20厘米细的折射镜,镜筒跑道似的吊在一根27米高的桅杆上,微风徐来,花枝乱颤;1686年,惠更斯(Huygens)兄弟造了一架64米长、22厘米细的折射镜,没有镜筒,物镜高空悬挂,目镜攥在手里,中间连着一根绷直的长绳,以助校正,看上去更像儿童锡罐电话,用于跟瞠目结舌的云彩聊天。这些顽勇可嘉的发明都曾捕捉到字星的蛛丝马迹:赫维留折射镜焚毁前夕,他被追认为史上首位女天文学家的妻子伊丽莎白(Elizabeth)喝多了,持镜时双手颤抖,纯属巧合地抵消了镜筒的反向颤抖,于是,她看到了一段稳定的字,并在家酿卓本伽斯啤酒与翌日火灾的双重威压下,忘得一干二净;惠更斯折射镜对于字星的成像,则是在一场瓢泼大雨中,一只迁徙的雨燕急速迫降,滑过目镜时,映入了它花枝招展的视网膜——也是一段字:

别误会,字星并非总是花落无人见。从大西洋拉帕尔玛岛火山74平米的加纳利大望远镜(GTC),到德干高原杰瓦迪丘陵檀香萦回的瓦伊努·巴普观测站(VBO),翁布里亚荒村的观星旅行者、索色兰小镇的天文背包客、洛基山麓的器材帝、蒙古包外的设备党、伫立于山林水泽女神山头并肩擤鼻涕的蔡司(Zeiss)部门经理和高桥(Takahashi)品牌代表、蹬着国产三轮拖着宇宙大炮在西安鼓楼广场瞅一眼十块钱的牧夫论坛红人牛国栋的顾客,乃至工歇期百无聊赖擦镜瞄天的费城职业杀手、百爪挠心难免寄意寒星的布基纳法索酋长冷妃、利用太阳能灶昼煮挂面夜观天象的合肥援藏干部、崇拜斯宾诺莎和诸葛亮趁值夜班躲在观音菩萨背后磨镜片的镰仓浅草寺和尚……字星之为人所见,所缅怀与向往,早已形成一脉不可告人的小小传统,其精髓在于孤独、狂热,和讳莫如深。颇具权威性的个案无疑来自珀尔马特(Perlmutter)和欧洲南方天文台(ESO)功勋彪炳的甚大镜(VLT):在安第斯山脉与南太平洋间纵延1000公里的阿塔卡马沙漠,海拔2600米的帕瑞纳山颠,四架巨型反射镜熠熠列阵于硝石与落日,赤睛子般摇头晃脑,捕捉着方圆十万亿光年内外狼奔豕突的光子。2001年5月13日凌晨4点,珀尔马特独自争分夺秒,处理数据,因为维护人员将于次日拆卸主镜20吨重的单片镜面,运送下山,例行清洗。百忙间,珀尔马特不敢相信自己在镜中看到了什么,就像他不敢相信在次日运输途中,由于估算错误,陡起的风刮掉了蒙覆镜面的大块帆布,骄阳怒嘶,披靡直下,在那块8.2米口径的凹镜中聚焦为一束凌厉无比的光,直冲九霄,平流层一只睥睨众生的鹰被瞬间烤成了一小块英姿勃发的炭,险些升华。2011年12月,珀尔马特站在斯德哥尔摩音乐厅,荣膺该年度诺贝尔物理学奖,整整十年,令他守口若瓶的,是那只鹰,和那段宇宙中的字:

那究竟是一段什么字?不,正确的问法是:那究竟是一颗什么星?顾名思义,字星是一种天体,在望远镜中成像为文字。然而,天体的一般性质(类别、位置、距离、年龄、周期、形态、构成、质量等),在字星这里,却又付之阙如。对字星的全部观测结果仅仅限于,那些字:一段字,一段段字,短到一个句子,长到一篇文章,一篇篇文章,一部书,一部部书:

不妨设想这样一个时刻:夜空静得像一支吊在数轴尽头的音叉,物镜巡天,也许方才扫过鬃鬣乖张的马头星云,你心犹醉,目镜中却又骤然闪出一行大字,黑质白章,气吞山河——你会读到什么呢?惠特曼(Whitman)(“让你的灵魂冷静,从容,站在一百万个宇宙前吧(Let your soul stand cool and composed before a million universes)”,如豪蛮的空间,滑过毕星团的红巨星)和瓦雷里(Valery)(“无所不能的陌生人啊,无可回避的星(Tout-puissants etrangers,inevitables astres)”,如惆怅的时间,浮上昴星团的七姊妹),这在初识字星的人看来,总是应景的,他们往往激动得语无伦次,瞪着一只眼,虚着一只眼,像24岁的马拉美(Mallarme)一样结巴着尖叫:“天!天!天!天!(L'Azur!L'Azur!L'Azur!L'Azur !)”。发射诗句的字星,的确击中了一些寂寞、自恋、不甘,并因此不得不强迫自己骄傲的心,可一旦他们试图向大众鼓吹,将字星称为“诗星”,则注定肉麻得无人问津,因为他们也注定再看不到它。熟悉字星的人都知道,与其援引蒲柏(Pope)的铭文,字星更乐于直接把牛顿(Newton)三大定律力拔山兮地射上太虚——1991年末,苏联列宁格勒自来水厂的三等钳工卡拉什尼科夫(Kalashnikov)就曾用自制双筒镜,在哈勃空间望远镜(HST)旁边看到如此做派的字星。“一架方程,如一面大旗,猎猎飘飞在那头瞎目鼠眼的望远镜背面——正是哈勃(Hubble)定律。冷战即将结束,这可真讽刺啊!”他评论道,“我猜它一定是想说:‘凭什么你想看什么我就给你看什么?我又不是给宇宙加字幕的!’”的确,字星可以发射任何字,在那些长年以它为伴的人群中,有边吃晚饭边读望远镜版《华盛顿邮报》的,有边吃早饭边读望远镜版牛奶质量报告的,有用一架望远镜读着字星发过来的说明书,组装出另一架望远镜的。越南海兵阮生追(Nguyen Sinh Troi)在南沙毕生礁上阅读字星已十八载,自1992年从海中钓起半部《可兰经》,他一直用望远镜学习古莱氏语,天天读字星查字典,经还没查完,他也不着急。无独有偶,朝鲜人金永植(Yung Sik Kim)为在有生之年脱北,日日黎明即起,用藏于国旗杆内的望远镜读字星,学习东北汉语,目前学到最有用的一句是:“那老鸡巴灯,一天到晚逼逼逼——”二十世纪初的布拉格,一个偏执的青年人不信任一切人间制造的钟,每晚鬼鬼祟祟拉开单筒镜,坐进单人沙发,直到看见北天极上的字星从“20:59”轰然变成“21:00”,才沐浴,才手淫,才不再发愁怎样拒绝婚姻,继而心满意足地睡去,以至于肾亏得了肺病,这个人叫卡夫卡(Kafka)。一个较为美好的例子发生在2004年,妻离子散的中信(CITIC)投资项目总监李(Li)被派往新疆考察东陵玉矿,七天工作两日完成,异域羁旅,无人可谈,富余的时间令他自责未携读物,幸运的是,那间荒山顶上的总统套房,居然配有一架望远镜。接下来的五个夏夜,李永不提及,但终生难忘:伊犁河上,穹庭邃澈,汗腾格里峰负雪映月,如巨大的梦在步行,他斟一杯酒,拉开落地窗,运镜指天,静静阅读字星,他读到了幼年最钟爱的那本书、青年最炽烈的那本书、壮年最幻灭的那本书、中年最萦怀的那本书,眼泪如往事翻涌流泻。最后一夜,正值第十二届欧洲杯决赛,中场间隙,李轻呷波旁,读到了一篇从未见过的小说,那似乎是字星在对他讲述自己,就像一个倾盖如故的友人,李关掉喧嚣的电视,读下去,直到夜麾掀卷,晨曦大亮,万物再次仰起它们日复一日苍老又日复一日挂满新鲜露水的脸。李犹然记得那篇小说的第六段:

526年至528年,中国北魏,怀朔镇将葛荣反,拥军十万,雄踞河北,自称天子,终为柱国大将军尔朱荣俘杀。就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叛乱期间,有一个人,悄悄离开兵戈扰攘的中原,藏入了一个神秘的海岛,遁世独立,宵食旰衣,积三十年之功,得到太阳与行星周年视运动不均的结论,经后世流传,直接影响了新历的修订。天文自汉即属官营,锻铸大规模仪器,未经政府批准将获重罪。没有烜赫势力支持,什么人敢如此妄为,冒大不韪偷造设备,并趁战乱堂而皇之运送出海?这个叫张子信的人及其结论来源,一直存在大量令人匪夷所思的谜团。持观测说者认为,张子信在海岛上使用了浑仪,证据是526年初春,胶东半岛曾有渔民目击一艘吃水极深的帆船,很可能载有巨型浑仪的零件。持因袭说者则认为,张子信结论的主体内容,早为古巴比伦人和古希腊人熟知,其中某些因素,如赋予天体性情好恶、对水星“应见不见”的不合理解释等,却又气质古怪,明显区别于中国传统历法,这意味着,他接触到了异质文化资源,很可能是佛经中的古印度历法。那么,他又是从何接触到呢?若是在释教广播的黄河流域,他有何必要浮槎出海?即使出于对观测的好奇,比起筚路蓝缕的海岛,他早年隐居的白鹿山不是更方便吗?如此说来,接触过程,应该就发生在那个神秘的海岛上。然而,海外飞地,雁断鱼沉,资料如何获得?纵赖海运,三十年只为读书,却也难以说通。张子信扑朔迷离的海岛之行,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解开这些谜团,字星在这段字中提供了一条新思路:与其苦求张子信去了哪个岛,不妨先问,他为何选择了一个岛,而不是别的什么地点?岛出于海,海中有鱼,鱼行成阵,辅以洋流、礁岩,激荡成涡,在一个机电力遥遥无期的年代,这也许是人世间最稳定的强力漩涡。6世纪的黄海上,一座名为“五块石”的小岛,恰好提供了这样难得的地理条件:每年四月,黄海暖流挟太平洋鱼群,抵达五块石岛小丘下,漩涡使水面凹陷,形成一个标准的大抛物面,此处,也正是张子信的目的地。不过,他殚精竭虑,寻找这样一个特殊的岛,锁定这样一个特殊的漩涡,到底要做什么?这个2003年才由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BC)在西方完成的使命,近15个世纪以前,张子信已经在太平洋边缘那个现已沉没的小岛上做到了:他要造一架液体望远镜。离岸时,张子信的帆船所载并非铜铁,而是数十吨丹砂,即硫化汞。上岛后,他并未兴建浑仪,而是广伐树木,造了一口直径10米的大碗。每年剩下的十一个月,张子信读书,吟诗,算数,提炼汞,只待四月,鱼群稠集,当夜便上小丘,将大碗仰天掷入漩涡,再将水银沥沥浇入碗中,鱼负碗旋,碗载汞转,一张完美无缺的液态反射镜面徐徐铺展,张子信站在辅助镜焦点,万卷星光,尽入眼帘,他吃一口清蒸鱼,3吨重的金属池塘一派静谧,寒潭无鹤影,唯映贝叶经,他再吃一口干烧鱼,就这样读到了字星自述的最末一段字:

在千鸟飞绝、万人踪灭的阿拉斯加冰原上,隐居着一个名叫朵布罗沃尔斯基(Dobrowolski)的波兰人。他曾随塔尔斯基(Tarski)学过逻辑,也曾在日落大道当过男妓,至今仍被洛杉矶警察局(LAPD)列为绞杀了天才蒙塔古(Montague)的凶嫌之一。1972年,朵布罗沃尔斯基携自造望远镜移家至此,自给自足,不问世事,不理冰川,不睬极光,只看字星。“刚开始,我想读哪篇论文,拿望远镜一扫,‘砰!’,刚好就是。操!我还以为那他妈是个有求必应的数据库。”他独处太久,罹患妥瑞综合症,言辞难免粗鄙不逊,“过了一阵,肯定也有人跟我一样,读到了字星讲自己的那篇小说,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打了个响指,挂霜的美髯中,嘴角依旧卓尔不群,“可有一点,肯定所有人都跟我不一样——没人像我这样使用望远镜,所以,只有我识破了字星的秘密:它到底是什么?”朵布罗沃尔斯基挑挑眉毛,引用了他在字星上读到的,两段关于日蚀的字:

1879年1月22日下午2点29分,南非罗克渡西南的伊山德瓦那高岩上,一场出乎意料的战役正在进行:火箭山炮来复枪的大英帝国殖民军,遭到长矛战槌牛皮盾的祖鲁王国武士围剿,几乎全军覆没,1329名死者开膛破肚,状极惨烈。对这次被称为“死月之日(The Day of the Dead Moon)”的冲突,英军幸存者之一,第三纵队炮兵瞄手魏格曼(Wiegman)作过解释:“……号角响起,鼓声震天,黑人们山呼海啸冲了过来,我们的炮管温度过高,等不及换弹,只得且战且退。就在这时,天暗了,无边无际的阴影压向山头,我起初误认为,是太多黑人蜂拥而上,造成了视错觉,后来才发现,连我自己的扣子都看不清了。枪声渐渐暗哑,梭镖借着最后一缕日光刺穿白人的喉结,黑暗吞没了我们,一切都消失了……”没错,当天的环蚀持续了近3分钟,而魏格曼有意隐瞒的是,就在那3分钟里,他曾抬起望远镜,在漫天雀跃的十二指肠上空,读到了字星——那是一段关于抗日战争的字:

1941年9月21日上午9点30分,重庆中央广播电台通过无线电波向全世界实况转播了一项盛事:跋涉3000公里,历经40余天,艰苦卓绝的中华民国日蚀观测队,抵达甘肃省临洮县泰山庙前的空场。为躲避轰炸,名垂史册的队长张珏哲博士,躲入场边小槐树林凡25次,终于调好仪器。全蚀当天,国民党军委特遣一支高射炮兵团与二十架战斗机,环伺待命,拦截随时来袭的日机。然而,就在庙前庙后箪食壶浆的老乡中,混入了一名奇怪的哑巴,雪肌、肥臀和乳沟暴露了他的身份:日本华北方面军第八混成旅的佐藤智晶(Sato Chiaki)下士。这个取了女名的暄胖日寇,弃军衔,弃天皇,弃武士道,弃唾手可得的花姑娘,乔装打扮,潜入日蚀带,只为在专业望远镜里一睹天界胜景,然后哭一鼻子。被当场群殴致死前,佐藤智晶作色如烈士,尽管无缘得睹钻石环、贝利珠,他读到了字星——那是一段关于盎祖(Anglo-Zulu)战争的字:

“明白吧?”朵布罗沃尔斯基搓着手,“我刚刚违反了一条字星的标点符号规则,才能继续讲,否则这两段字彼此循环,永劫不复,会把人烦死。”一个宇宙里有一个语言,它指称了这个宇宙,也包括它自己?——“陈词滥调!字星比这绚烂得多。”字星上的字,那一段段字,一部部书,无非源自过去的、将来的、实在有的、可能有的全部语言,指称着过去的、将来的、实在有的、可能有的全部宇宙?——“陈词滥调!字星也比这绚烂得多。没人知道它是什么,除了我!”朵布罗沃尔斯基摸着血淋淋的望远镜,他把它死死缝在了自己的眼眶上,“字星就是地球,是罩在语言之光中的地球。”他读到过这样的字星:无穷的词句组成一个球体,指称着地球上的每一样东西,并沿时间渐渐变化,永保为真,他调焦,放大,再放大,字星的细节层出不穷,如历久弥新的蓓蕾芳咏,他读到过最大者的名字与最小者的名字,它们在过去的、将来的、实在有的、可能有的某种语言里得到命名。他无需旅行,字星就是地球的游记,他关闭五官,任语言汇聚着美,他从夏季风读到夏季风中的每一粒氧的名字,从印度洋读到印度洋中的每一滴水的名字,从他爱过的人读到他体内每一毫克迷醉的神经递质的名字,从北美洲读到白令海峡读到阿拉斯加读到他的铁皮屋读到他的单人床读到地板下三万米一只古须鲸化石的肚脐眼的毫毛上的盐的离子键的——“停!停!”朵布罗沃尔斯基愤怒了,“不要再用这些陈词滥调糟践字星,糟践我!”轻蔑转为虔诚,只一昂首,他就硬得像一尊掉了下巴的雕像,“我在这块不毛之地,耗掉了大半辈子,难道就为这些?”不,他等待的是那样一个神圣的刹那:调焦,放大,在字星上读到自己的名字,读到缝在眼眶上的望远镜的名字,读到望远镜的目镜的名字,再放大,在目镜的成像下,他终于读到字星的名字:“字星”!那么,是时候了——他颤栗着,再放大,在字星上读到的字星的名字再翻开,一颗崭新的字星绽露出来,一如既往,包罗万象之名,一轮轮地放大下去,就是一个个饱满的球不可遏制地陷入自身的小眼,一个个世界无穷阶地开启,一个个喷薄夺目的新自我浴死重生——“陈词滥调!陈词滥调!我要吐了!”朵布罗沃尔斯基真吐了一口痰,因为看不清切近,吐在了脚面上,“谁他妈会等着看这些小花样?我是要读到那个句子!没有那一句,字星岂不就跟地球一样虚荣、无聊、一团和美得叫人难以忍受?操!”——噢,朵布罗沃尔斯基说的,是不要忘记字星的“戒”:

“守口如瓶,绝不与人分享。”——这个句子,或嵌入正文,或附作脚注,总会出现在字星发射的字中,作为它的“戒”,却又似乎有悖字星的规律,不是吗?从表面上看,字星具有一套观测者的适配机制——它会根据观测者的特点(时代、地理、文化、身世、使用装置、掌握语言、当前需要等),对发射的字进行适当调整:那些字总处于可见光波段,因此,只惠及更普适的光学望远镜,大得像钢衍架盆地和买办资本家一样,在半空里翻云覆雨的射电、紫外、X射线望远镜们,一律无缘得睹;那些字可以是随便什么字体、颜色、大小,让观测者感觉宇宙就是一张纸,或者一面显示屏,如果不就是这张纸,或者这面显示屏的话;那些字会被尽量通顺地翻译成观测者最熟练掌握的语言,专名加括号辅以第二外语,所表达的内容多为观测者熟悉,连那篇自述小说也流变不居。纵使偶有纰漏——比如字星一度分不清土库曼语和阿塞拜疆语,但不管怎样,字星在尽可能友好地让观测者读到,并理解自己。只是这一切,必须以此为戒: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曾读到过字星,无论对值得,还是不值得的人,永不刊载,永不流传,无需追忆,不必祈望,否则,你将再读不到它,也因此永远无法向他人证实字星的存在。是啊,当夜空盛放如免费送给每一个生灵的浩瀚玫瑰,伟岸的力将星座们装配在一起,就像嫁接着狮子和鹰,怒拔啸耸的分子云柱上,辉光、银冕与尘埃塑起高能的悬崖,不朽般滚烫的基本粒子排山倒海,倾泻如沸,而沧海一粟的地球上,花里胡哨的群众正手挽着手立于广场与大桥,捍卫一片片本属于他们的土地,被自己感动得直流哈喇子,而你坐在革命的背面,洗着脚,不打算加入任何一场哀歌与訾骂;当沾沾自喜的男人在酒桌上谈笑着功名、正义和牛逼,伶牙俐齿的女人在鸳镜前计较着衣着、面容和阳具,权力和义士摇唇戟指,土鳖和潮人不可开交,讨价还价的聚讼与自取其辱的狂欢宛如节日,而中微子驱动的恒星风正吹拂着横无际涯的磁场,镶满红蓝奇异星的漩涡臂,正在电浆与辐射的激湍中,转成一架咆哮的风车,甩出的超新星缤纷炙烈,恒河沙数,而你站在盛世的背面,打着嗝儿,拒绝有染于任何一种庆典和报偿;当热核爆裂的伽玛射线一举刺穿二十个老态龙钟的星系,击中一对十四岁恋人的心,英仙座每秒钟向太空抛射亿万吨物质,像历史同时蒸发着登徒子和窝囊废,史隆长城前,日珥与耀斑微不足道,波江巨洞下挂满氢浇的核电站与奔锰的巨流河,江山富丽,万朝永祚,人民作威作福,直到星系休战,波霎塌缩,大团圆的焰火让所有相亲相爱者终成眷属,而你终于忍无可忍,再次把望远镜怼在眼上,于是你看到平湖似吻,阔野如抱,字星就在世界的背面凛凛升起,用语言遮蔽宇宙,用词句吞噬星群,诗人如数学家运筹四野,小说家如物理学家平定八荒,预言与典故合二为一,造字者就是上帝,辞典就是经文,科幻就是史诗,字星挥舞着粗大的手臂,向地球,向人类的望远镜,表述狂般狂热地投掷着无量大数的字,一部接一部的书,如一个宇宙接着一个宇宙,前仆后继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焚烧着扑来,然而,没什么人看见,没什么人读过,没什么人知道它曾在世界的正面存在过哪怕一次,然而看与不看,无足轻重,读或不读,孤注一掷,人或非人,纵死纵生,而这,与所有读过字星的,那些“孤独、狂热、讳莫如深”,并用狂热捍卫着孤独,用绝口不提辩护着永恒奇迹的尊严的人们,又将是多么相得益彰啊——啊?——“滚!滚!人格化?造邪教?不跪就活不下去了?字星这个‘戒’,我自然秉持,但我等着看的,我耗掉了大半辈子想读到的,根本不是这个句子!”朵布罗沃尔斯基真的忍无可忍,在下一个“了”字后,他就要提前离开这篇小说了,可他说的,到底是哪个句子呢?——它被字星神经兮兮地藏在了这样一段字里:

1619年,多恩(Donne)到德国执行外交任务,顺道造访了老骥伏枥的开普勒(Kepler),天文学家给诗人讲述了一件奇妙的事,与他早已写就却不敢出版的手稿《梦,或月亮天文学(Somnium, Sive Astronomia Lunaris)》有关。这次会面意义非凡,却没能像弥尔顿(Milton)探监伽利略那样享誉青史,那份堪与雪莱(Shelley)夫人一争科幻小说鼻祖地位的手稿,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了英国玄学派诗歌的风格,也就无从考究了,这不得不说是文学史和科学史上的双重损失。开普勒的手稿开了星际旅行题材的先河,波谲云诡又不乏自传味,却有个未能免俗的开场:又是作者本人做了个梦。不过,他并没梦到那次月球之旅,而是梦到了关于那次月球之旅的一本书。“经常如此,也许是年纪大了吧。”开普勒对多恩说,“一旦我阖上眼睛,不论做不做梦,都会看到一段一段的字,没有别的,只是字。”开普勒摇摇头,“我以为,那是一颗星。”换言之,既然晶状体就是透镜,你也并不需要望远镜才能看见字星,你一直都在看到,就像现在,你已经读过,正在读着,并即将读到,那个令朵布罗沃尔斯基魂牵梦萦的句子:

(未完待续)

2007年、2011年